七 上來透口氣
我突然有點想念林逸。安靜下來,想起那些在一起的日子,雖然她帶給我很多麻煩,可是我的生活也因為她變得不同。許久沒有關注真正的她,沒有想到她有了這樣的私密的感覺——“癢”,而且她把這感覺竟然精準地傳達給身邊的人,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就像小孩子,當他能表達自己身體的感覺時,就是一個成長的標志。這說明在時間中,林逸也不是一成不變的,總會有些許變化,就像一個孩子漸漸長大。這對于我和CI來說,無疑都是好消息,我們熱切地期盼她每一個微小的進步,她的一點點進步,都是“冷凍人”技術的進步。
我迅速奔赴林逸生活的地方。賺了錢之后,CI配合我在林逸生活的公寓安裝了林逸康復使用的所有家什。泡澡盆也由以前簡陋的木桶變成了全自動的坐浴設備,可以自動配好藥水、調好水溫。三個醫護工作者,負責她的恢復、生活還有日常救助。
我走進屋子,撲面而來的還是那股化學藥水味。林逸此時沒有泡澡,她安靜地坐在窗簾背后的椅子上。單從背影來看,林逸就是一個二十歲消瘦的姑娘,可是當她回過頭來,沒錯,還是一副形容枯槁的樣子。她的頭發已經掉的稀疏,不過也不再繼續掉了。據醫生講,是因為她漸漸適應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空氣。
從文獻資料來看,林逸時代的環境也沒有比我們這會兒好多少。上世紀的京津風沙源治理工程、退牧還草工程、西南巖溶地區治理等重大草原生態保護工程,曾經針對我所生長的重點退化區域進行治理,大面積天然草原得到修養生息。雖然如今干旱天氣比重明顯逐年增加,但是天然草原還算保持的不錯。草原植被枯黃率逐年上升并不是我們這個世紀的痼疾,在林逸的時代,也是存在的,這或許是自然發展不可逆的,并不是幾個大面積治理工程能根治的。上世紀困擾人們的“霧霾”,至少我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我們時代出現的極端惡劣天氣再也沒有高過上世紀記錄留下的峰值。如果林逸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其實,我個人認為,她應該能夠更好地適應現在的環境。
林逸聽到我的腳步聲,回頭看了我一眼,她竟然,輕輕地點了下頭。
她認識我,只是,從她空洞的眼神中,我找不到記憶。
“聽醫生說你有些癢?”
林逸點點頭,抬起干枯的手臂,指了指自己的后背。
“那個……要不然我和醫生申請一下,帶你出去玩吧。”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空洞、不曾靈動的眼睛,竟然也會有這樣的表情,太令我震驚了。
“林逸,我不確定你能不能跟我出去,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啊。現在……你和我都是人們關注的對象,所以,如果實在不能出去,你也不要太失望啊。”
林逸點點頭。
她不會說話,沒有知覺的時候,我都不知道和她說了多少話。如今,她已經有了些知覺,我卻不知道該和她說什么好了。
時間過得真快,林逸回到我家,已經快一年了。在這一年里,我以一個普通社區大學畢業的學歷,竟然榮升國際知名的“冷凍人”學家。想一想,汗顏。但是,“冷凍人”技術的確完全改變了我的生活。
林逸的語言表達功能正在一點點的恢復——我不知道這是“恢復”還是“習得”。至于記憶,我覺得一百多年前她的人生故事,似乎是她前一生未完全消除的記憶,成為了一百五十年后她“復活”后人生的潛意識。除了大部分時間空洞地注視一個方向外,她偶爾也會陷入沉思,偶爾會蹦出幾個我不能理解的詞匯,那些時候,她的眼睛會變得不一樣,眼神會變得柔軟,曾經目空一切的定定眼神,似乎終于有了波動,然而,卻沒有人能真正實現和她的交流。林逸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我和我所處的這個世界,是無法進入的,所以,即便是有很多歷史學家、人類學家充滿了極大地熱忱等候著我的第一手資料,但是每每總是令他們失望。這是一個注重個人的年代,而我和林逸,是監護人與被監護人的關系。不經過我的同意就接觸林逸,是違法的,雖然這個世界上太多的人期待著研究林逸,可是她始終被保護的很好。其實我多么希望這些有學識的心理學家、人類學家能幫我打開和林逸溝通的渠道,但是礙于與CI的合約,現在還不是曝光林逸的時候。
在林逸進入我生活之前,我只是一個自己吃飽全家不餓的姑娘,最大的愛好就是進入VR世界領略電子模擬草原的風光,或帶著一群在室內奔跑的人體會行走空曠草原的樂趣。有時候,我也會進入真實的草原,當一個實地帶隊的小導游。實地草原游是規格最高的旅游項目,我們會按照文獻資料百分百還原從前的草原生態。在指定景點,有蒙古包,還有牧民打扮的工作人員。這片草原的游牧生活如今已經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幕天席地的方式早就不適合人類生存了,但是我們的生態旅游園區里,還殘存著游牧民族古老的生活方式。這種百分之百還原的草原游牧生活,每年都是會吸引眾多游客來參觀、體驗。
我答應林逸要帶她出去玩。去朋友們的party,我怕她嚇死我的朋友們。只要是公眾場合,林逸的出現絕對帶不來美感,而且,作為重點保護對象的林逸,她是不能和簽了保密協議以外的人接觸的。可是,她也太可憐了,從冰雪世界回到這個火熱的世界,活動的范圍就是一棟百平米的公寓樓,最常去的地方是浴室。想來想去,我想到,最好還是帶她去我最熟悉的地方。
雖然我已經不做導游很久了,但是畢竟那些工作流程是熟門熟路的。借一張工作卡,趁著如今草原旅游旺季已經過去,帶她去里面溜達溜達,回來如果還有余力,可以玩一玩VR體驗一把。決定之后,我就趕緊付諸行動。我當然沒有和CI的醫生打招呼,鬼都知道他們不會同意的,我想為自己的姑奶奶做點什么,她高興一下,沒準還能跟我說點什么呢不是嗎?
正值9月,草原旅游季已過,每天也就稀疏幾個游客,工作人員在里面做些正常維護。我和大家提前打招呼,說自己想去里面溜達個十分鐘。
我為林逸購置了專業的防風服,又給她戴上口罩。黃昏后走進了我熟悉的草原景區。
“好舒服啊。” 當林逸站在枯黃的草原上,迎著落日,突然對我說了一句話。
我激動的發狂——原來她會說話啊,而且,這句話是不是標志著她其實知道自己被“復活”了?那么,上輩子的事情,她還記不記得?
我巴拉巴拉說了一大堆話,但是很遺憾,她似乎沒有聽進去一句話,保持著神往地神情一直注視著遠方的天際。我好開心,“出來透氣”果然能讓林逸開心,那一句整話也給了我虛妄的希望。我又帶她去VR社區玩,她踩著操作室模擬草地的墊子,第一次笑了——雖然我覺得笑的也很恐怖,但是畢竟我已經習慣了嘛。
那真是我們之間一段美好的回憶啊,但是,一切僅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