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國留學的時候,我曾經被朋友拉著一起參加過一個短期homestay體驗項目,大概就是報名提交個人信息,然后由機構去尋找同樣愿意參加這個項目的熱心家庭,雙方通過信息交換以后我們就可以動身前往了,熱心家庭會在火車站接我們。全程免費。
當時接收我們的家庭來自一個叫Di Bass的女主人。通過成行前的信息交流我們了解到,她是英國Top前20一所大學的教師,這讓初到英國的我們內心減少了很多擔憂。我記得那是在英國的深秋,天色黑得很早。我和朋友兩個人搭乘火車到達Mrs Bass所在的小城鎮,下火車走出站后略感不安的我們看到了一個拿著照片微笑著看著我倆的中年女人。發色是淡淡的金色,偏中性的短發,很有精神的樣子。愉快的三天相處后,我們和Mrs Bass在同樣的火車站道別,從此再也沒見過她。
(一)
在Mrs Bass家的三天,如果單單從行程上來講,幾句話即可總結:
第一天晚上她帶我們去和朋友聚會,在考究的餐廳請我們吃飯;
第二天上午她帶我們去deer park , 下午去市中心買了點食材,然后晚上邀請她的朋友們和我們一起吃飯;
第三天帶我們去看義賣和蒸汽小火車,晚飯過后開車送我們去車站回學校;
但是,除卻簡單的具體的事項,這三天對于我,這個當時離家千里孤獨求學的小女孩來說,似乎有些難以言喻的感覺悄悄潛入了心底。
(二)
首先想說的是,Mrs Bass 年輕時應該是個美人。
第一天晚上臨睡前她和我們在客廳交談,我記得她穿著連衣裙和黑色絲襪,翹著好看的小腿斜靠在沙發上,說話的時候脖子昂著,必要的時候手指會在空中輕柔劃過,側面有清晰而挺括的輪廓。我猜她四五十歲,直到她后來告訴我她出生于1948.我說,你比我的祖國大一歲。
她應該屬于英國的中產階級,談話中依稀了解到她曾經參加過悉尼奧運會,但是得沒得獎就不知道了。和她說英語時我有點緊張。
她的房子小小的很可愛,屋里也很整潔。她很有品位,屋子里的裝飾都很有味道,是我喜歡的感覺。唯一奇怪的是,和我想象中的英國家庭不一樣,原以為房子里會是米黃或是淡紫的基調——電視上看到的,可是她卻是白色基調。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廚房桌子,米白色的地毯,白色的床鋪。還有,最重要的是,雖然整潔干凈精心布置,但是卻缺乏人氣。
她跟我們講這個小房子的歷史,好像在這已經住了三十年了吧。說到花園的擴建,她說,他的丈夫在政府允許之前就著手擴建了。“呵,我丈夫可不是個好說話的家伙! " 她笑言.我在想,應該去世有一段時間了吧,時間已經把情緒磨平。而喜歡端著咖啡倚著中央的桌子看窗外,窗外是她家的小花園。
(三)
她的生活架構大概是這樣:丈夫去世了,兩個女兒事業有成在別的城市,她也有自己的事業,沒有寵物,獨自居住。房子很小,卻靜得可以聽到回聲。
她的廚房有小音響。我們一起準備晚餐的時候她會來點音樂,我想這是她日復一日的常態吧。有時候聲音會讓落單的人感到陪伴。
一天前我的想法是,作為英國的中產階級,有自己的事業,再加上有自己的興趣愛好和朋友圈子,應該是過著不錯的生活。但是在第二天晚上,我做夢夢見她了。
夢的具體內容我忘記了。但我夢到她清晰的臉,還有她穿的藍色外套。
我好像在夢中說了什么陪伴之類的話。
醒來很感傷,突然不敢也不想下樓去吃早餐,我知道她一定是在忙活著。
但是還是下去了。她如昨天一樣忙碌著。她不算高,可能是運動的緣故,身體素質很好,身形也保持得很好。
今天她戴了珍珠項鏈和耳環,換了粉色的毛衣,顯得很優雅。但是我還是能看到她臉上深深的皺紋,隔近以后能嗅到她身上暮年的氣息。
我今天不太想說話,從一大早開始。因為今天晚上要離開。
(四)
我想我是不太想離開,一半是因為自己——她昨晚讓我夢到媽媽了。并且讓我在離家兩個月里第一次比較強烈感覺到思家。在這里,我可以去吃大餐,可以在看著小蛋糕后被問“要不要來一個?”可以被載著兜風,可以去公園散步,可以睡到自然醒,可以不做飯也有飯吃,可以被照顧,可以被安慰,可以像小孩偷吃她剛端上桌的薯片和大葡萄。
還有一半是因為她。她說因為工作忙經常白天不待家里面所以不養寵物。那下班以后呢。她要一個人開車回家,把車停在院子里。她要一個人穿過走廊,打開樓房里的燈,擰開音箱,然后一個人做飯吃飯。她好像有潔癖,桌子上的輕微灰塵都要擦掉——運動讓人感覺被包圍,靜止的時候我們只能聽時間流動。如果“聽時間”只是偶爾為之的行為,尚且能稱之為“小資”“文藝”,那是因為淺嘗輒止。有沒有試過日復一日,因為空曠,因為靜止,能甚至覺察到然后拭去房間里的細微塵埃并固執地將一切歸納整理保持到高度整潔——這時我寧愿家里能亂一些。
特別是每一次聚會每一次熱鬧過后,需要她打掃的不只有廚房的碗筷,她要整理自己的心情。因為她的朋友回去會有家人相伴——她們是從一個大的熱鬧轉向一個小的溫馨,而她卻是從一個聲音包圍的空間掉進一個無比安靜的洞穴。她要在聚會上談笑風生,因為如果不抓緊機會,她就沒有機會,在她想要說話的時候身邊有人傾聽。
記憶里有類似的場景:大明宮詞里太平公主拿著皮影低著頭對著小孩說話,那時薛紹不肯愛她;有一次偷偷看見爺爺枕著手臂獨自躺在房間里,剛剛被檢查出癌癥;這一次她捧著咖啡杯看著窗外的小花園——這樣的場景總有善解人意的天光作掩護,像霧一樣,會模糊人的輪廓,但是卻散發蒼白的美。
我想起以前做的夢,想起那句話:死亡是一把匕首,流血受傷的卻是活著的人。少年時青春作伴愛情,老年時相依相伴才是最大的恩慈。一個人生活不孤單,沒人分享生活才孤單。
如果一個人是無趣的,單份的生活傷害度不大,因為她感知太淺。但是,傷人卻是,越是會感知,越是體驗孤獨。也許不是縱向的曲高和寡,僅僅是橫向的觸碰沒有應和。
她會聽歌流淚的吧。
(五)
臨走前,瞥見走廊的鞋架上有好幾雙男士耐克鞋,沾著泥土,臟了很久很久的樣子。這不是她的風格,這只是她有條不紊的生活里小小任性的行為。她假裝他還在。
在火車站告別,因為時間緣故,我們有些匆忙。我想她會不會習慣了這樣的場景——因為交談中我得知她已經接受了十幾次這樣的英國家庭體驗項目,她應該習慣了被陪伴的假象在兩三天后被戳穿吧。可是我還是看到她眼睛里面有晶亮的東西。
我記得那天回到學校后我獨自在寢室哭得像個傻逼。
(圖片取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