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中午,媽媽信息奪命扣,讓我發給她身份證掃描說是要買一份新保險。起初詫異,擔心在是被哪位銷售員忽悠。問之,說,鄰家阿姨因意外事故過世,媽媽震驚又感慨,回家檢查我的保險發現缺了意外險,想趕緊補上以防不測。
“唉,不說了,太意外了。生命太脆弱,花錢買平安……”媽媽最后回復。隔著屏幕,我可以想象媽媽長吁短嘆的表情,“哎呦,太造孽了。”她總以這樣的話給我講,和她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朋友、同學的離世,
“媽媽跟她小時候一起長大的,真造孽啊”,
“她跟我差不多的年紀啊,真造孽”,
“她的崽才點兒大,真造孽”,
我很多時候無法感受她言及的悲痛,以及偶爾隨之而來的眼淚。但臨近五十的她,到知天命的年紀時,面對世事無常,依舊可以看到她的緊張感。
很少與媽媽談及死亡問題,死亡是太不吉利的詞,家中老人又都健在,只有在她我都認識人離世時,她才會跟我說些,還是要注意身體,珍惜珍惜之類的話。
死亡也不是一個僅憑講述就可明曉的詞。嬰幼兒不懂什么是永遠離開,青少年不懂什么向生而死,青澀未去不懂什么是接受死亡,這是需要慢慢切膚體知過生死才會懵懂去理解的。
去年爺爺過世的時候,那時我在看《死亡美學》,因為畢業論文要寫中晚明自為墓志銘的內容。前一晚看到論述死亡與文學那節,
“……………超文本的敘述現象能夠為我們養成自由觀念,并啟發我們的創造力,這很不錯,但還不是一切,那些“既成的”敘述也教導我們如何面對死亡。”
我做了一個摘錄,大意是贊同,這是艾科的一段論述。后接到爸爸的短信,爺爺過世了,收拾東西回老家奔喪。我開始沒有緣由地大哭,一瞬間的沖擊力身體也沒法接受,只能靠在桌子邊緣哭。大四的宿舍臨近寒假時已經接近空無一人,對面整棟樓只有對面亮著兩三盞燈。最后蹲坐在地上,捧著臉哭,冬天的地板冰涼,腳都凍麻了,對面的人應該是聽到了哭聲。
后來再翻到這個筆記,想,書上寫的真狗屁。文學也好,電影也好,這些怎么教導面對的死亡都有偏差。即使是沒有太深感情,即使對他死亡將至的事實有所準備,但至親之人的亡故,還是會受到沖擊,措手不及。
在葬禮上,永遠不停歇道士吹彈打唱,以及咿咿呀呀的哭喪人,我的爹爹啊你一生不容易。而那廂打牌喝酒,姨舅在因家事吵架,那廂要給分不清是哪個輩分的姑婆爺叔問好,聽他們給人催婚催孩。就像友人安慰我的話,葬禮可以集聚這個世界上最瑣碎、最世故、最刻薄的家務事。
但是那時,我的爸爸已經三天沒睡覺,而在這個世界上他再也沒有爸爸了,雖然可能像他口頭說的那樣解脫了一些。后來,在告別遺體儀式上,我又哭了,因為想到有一天,我也會沒有爸爸。這才是我的第一次接觸至親的死亡,發現自己的哭泣不是為了逝去的那個人,而是害怕死亡這個東西。
等到春天,我的關于死亡母題的論文開工時,宿舍只有我一個人住了。為了方便寫論文,我把那些自為墓志銘一篇一篇打印出來,分類貼在墻上。熬夜趕論文詩,我盤著腿坐在電腦前,而我的周圍散布著各種中晚明人在生前為自己寫的墓志銘文章。宿舍衛生間對面是天馬山,有新聞報道過那里挖到過漢墓。可是,我從來沒有感覺到瘆人或是不適。也可能是那些能為自己寫墓志銘的士人有很多是參透生死的人,往往寫的是死的豁達而不是可怖。
當然,論文寫到最后是一堆稀泥,越寫越爛。雖然有幾個瞬間,我覺得自己好像懂了生死的很多道理,洋洋灑灑寫著“人類通過三種方式——宗教(上帝會拯救我),浪漫主義(愛是永恒的),創造性(我的藝術將會不朽)來處理對死亡的恐懼”。
三月,我接到香惠罹患癌癥的消息,她說現在在化療,身體很不舒服。香惠是我的一個日本朋友,以前給她教中文,14年秋天的時候她回日本了,我們只是偶然聯系。我們聊完那次以后,再也沒聯系了。我給她的Facebook留過言,但是一直沒有收到過回復。
那時,也順便看一些祭文,很多時候心中是共鳴地悲戚或潸然。有幾次洗臉的時候,接著水不知所措地對著水流著眼淚,毛巾貼在臉上的時候可以感覺是溫熱的,全是淚。那時候,我也分不清哪些是壓力哪些是傷感,也不知道怎么去處理這些情緒。
混混沌沌答辯,混混沌沌畢業,混混沌沌告別。然后我又飛走了,又認識一堆新的人,又不斷地告別,偶爾覺得平常更多的時候會難過。像是喜歡的作家說的那樣,人生生離死別悲歡離合沒有什么一樣,生離就是生離,死別就是死別,再想得開,傷心還是那么真。有時候,會想到以后等奶奶過世后,我們是不是都不會回老家了;會想到以后我真的到了大阪,也沒法去找香惠了。如馬爾克斯所言“死亡的意思就是永遠不能再跟朋友們為伍”,我也沒辦法和他們說話了,但那些生離的朋友,我又有多少還在說話呢?
再回到死亡,寫完論文后曾模仿著寫了一篇自為墓志銘,后又刪掉。一是覺得寫得太狗屎,再者覺得人生還有太多要寫的還未發生。生命被迫來,又被迫走,活著是一件有意義卻又卑微的事情,參透其中的意義現在沒法完成,以后也可能沒法完成。
新年在Claire家的時候,我們去海邊散步,海邊長椅上擺著鮮花。Claire說這個長椅是以個人捐獻政府后買的,然后刻上逝者名字,他的家人來祭奠他。我問Claire,以后也會在海邊買個長椅嗎?這樣可以一直看海邊的風景了。她說,不行呢,買長椅太貴了,我倒愿意買棵樹。前一天,我們就在教堂里看到一對父母紀念夭折的女兒買的圣誕樹,圣誕樹上掛了女孩的照片,和他們為此建立的基金會宣傳冊。
最近,看鐘曉陽《哀歌》,開頭寫著
“近日我常想到死亡的事情。
從前我們也談論死亡。你說你愿意死在大樹下,讓樹根吸取由你的尸骨所化成的養料,越長越高。那棵樹看得多遠,你就看得多遠。你所看到的世界,沒有言語可以形容。
‘我愿意做那棵樹。’我說。”
我也愿意,希望是一棵春天會開花的樹,白色的花束,“緞子的白,發出玉的聲音”。
但,我還真是一個狗屁的人類,明明對死亡還是赤裸裸的害怕,卻總是喜歡以一個積極向上的生命來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