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什么時候，茸茸總能出現在她該出現的地方。

這讓我很不自在。

1

辦公樓坐落在高新區一個電子廠對面，從辦公室的窗戶望去，經常能看見留著獨特發型的年輕男女，他們在帆船造型的大門下進進出出，腳步疲憊。

也只有這個時候，我的內心才找到一丁點平衡。

茸茸和我在同一個辦公室，她是辦公室里兩個已婚九零后之一，另一個叫淳于萱。

茸茸從來不會站在窗戶邊張望，因為她不需要在外部世界尋找平衡，她的目光常常聚集在樓道的拐角，那是主任的辦公室。

“主任喊你去樓下拿東西。”從樓道拐角走過來的茸茸面無表情，悠然的對我說道。

我不會有任何懷疑，我不會有任何抗拒。我年輕，我不喜歡長時間窩在辦公室，我喜歡去外面走走。

臨街的小吃鋪子生意火爆，年輕男女三五成群，穿著淺藍色的工作服，說著我聽不懂得方言，吃得滿嘴流油。聽說他們手速很快，每天要做幾千臺電腦。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朝目的地走去。

“我還以為是個美女呢！”快遞小哥俏皮的說道。

“美女走得慢，估計你得多等十來分鐘。”

“沒事，我愿意看美女。”

“街上這么多美女，還不夠你看嘛？”我指了指穿著廠服的年輕姑娘們。

“她們？不行，你看她們眼睛里都沒有光，跟你們公司的美女不能比。”快遞小哥可能不知道，這些穿著廠服的姑娘們上的是夜班，現在正在吃飯購物，一會就要回宿舍補覺。

我拿著包裹，買了杯熱豆漿，在返回公司的路上，又碰到快遞小哥，他沖我笑了一下，說：“下次取快遞的時候，讓接電話的人自己下來拿！”

從快遞小哥失望的語氣中我知道，本來取快遞的人應該是個女的。

2

今天晚上有個客戶要過來，用餐地點訂在大街拐角處的酒樓。

辦公室必須要有一個人去接待，這塊工作本來由小雨負責，但她剛調走了，確切的說，她升遷了。

因為工作還沒有安排下來，所以小雨離開的這段時間，都是茸茸在積極的參加接待。

下午三點，下起了小雨。五顏六色的雨傘，讓簡單的街道多了幾分妖嬈。

我知道其中有個雨傘下面正是我要見的人，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早早請了假在外面等我。

臨近下班，誰去接待，這個問題依然沒有解決，積極的茸茸今天變得推三阻四。

“我今天是真的有事，不然我就去了。”我說著看了一眼窗外。

“我去吧！”淳于萱站了出來。我對她的決定表示由衷的感謝。

我和淳于萱一起走出了辦公樓，這個比我大兩歲的年輕領導，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職業女性特有的干練氣質，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她的腳步聲顯得很清脆。

“今天接待時間應該不會太久，因為不是很重要的客戶，咱們的大領導也不會參加。”淳于萱在我的傘下放慢了腳步，她笑了一下，接著說:“不過以后接待的事情你還是要多多參與，年輕人多露臉，有好處。”

不知不覺，已到酒樓門口。

“辛苦你了，萱姐。”我說。

雨還在下著，遠處的彩虹傘下面，小緹傻傻的笑著。

小緹是我的女朋友。從學歷來說我們差距很大，我從小到大都不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但也混到了211本科畢業。小緹初中上了一半就輟學了，理由是不喜歡她的英語老師，然后她來到了電子廠，這里有許多“志同道合”的人。

從性格來說，我們沒有差距，因為我也不喜歡英語老師。

“今天請假，你們車間主任要扣你錢。”我很抱歉的說。

“沒事，我從你工資里扣。”她反而有點幸災樂禍。

巷子里的湖南菜館燈光昏暗，老板娘就坐在門口掉了皮的椅子上，有客人時才會站起來。這是我們常來的地方，不需要花太多的錢就可以吃好喝好，并且人不多，很安靜。

桌子上是我訂的生日蛋糕，我還沒下班的時候就已經送到了湖南菜館，老板娘特意給我們加了菜。

我們吃著簡單的飯菜，聊著過往的歲月，一直到深夜。

3

第二天上班，我第一個到。辦公室燈沒關，飲水機沒關，窗戶沒關。

與我無關。

昨天我和淳于萱一起離開的時候，茸茸還在辦公室。她唯一不會忘記的，就是上下班的時間，不會差一分一秒。

八點整，茸茸到達辦公室。

“昨晚燈沒關。”我說。

“是嗎？可能是有人進來忘關了。”

“昨晚，萱姐去接待，我和她一起出去的。”

“哦，我以為你們要回來，所以就沒關。”

“沒事，昨晚下雨，除了保安，估計沒人知道。”我試著安慰她，但如果真的因為這事被領導批評，我是不會替任何人扛得，因為我已經厭倦了背鍋。

“哎呀，昨晚的接待本來以為會很快結束，沒想到半路上冒出個大領導，他們一直喝酒喝到很晚，所以不好意思遲到幾分鐘。”萱姐背著她的雙肩包，說著往座位走去。

茸茸似乎對接待的內容很感興趣，追問了很多次，但萱姐要去開會，就沒有繼續繼續聊這個話題。

辦公桌在白熾燈照射下顯得很陰冷，我還有很多材料沒寫，只要我愿意，很快就可以寫完，但我現在沒心情工作。

我想找個人說話，我看了一眼茸茸，她在低著頭化妝，她總是到辦公室才開始化妝。

氣氛尷尬。

我期待淳于萱快點開完會，或者我現在應該出去走走。

我走到衛生間，點了一支煙，拿出手機，給小緹發了一條信息。我知道這時她很忙，快速轉動的流水線根本不允許她看手機，但沒關系，她中午吃飯的時候會看見的。

我想起我們初次相見的時候。那是去年端午節，在大通寺門口。

端午節和大通寺廟會時間重疊，所以特別熱鬧，整個山上都是花花綠綠的一片，小販們的吆喝聲此起彼伏，賺錢的、旅游的、上香的、騙錢的，大家都忙得不亦樂乎。

我被一個套圈游戲吸引了，因為滿地的小玩意中，有本不起眼的小人書，雖然看起來舊，但卻是我的最愛。學過《阿長與山海經》這篇課文的人，都能理解我當時的感受。

我買了十個圈，九個都全部套空了，只剩下最后一個。這時候，身邊一個姑娘說:“來我幫你套吧，套不到我賠。”惹得她身邊的朋友們哈哈大笑。

她真的套中了，我們就認識了。她在電子廠流水線工作，我在她對面的寫字樓上班，剛開始她喜歡叫我“大兄弟”。

“大兄弟，今天忙不忙，下班后幫個忙。”“大兄弟，等會過來我帶你去吃我們的工作餐，保證你吃一次終身難忘。”

我清楚地記得我的初中同學、高中同學、大學同學的名字，但我忘了她們笑起來的樣子。

小緹，我見一次便不會再忘。

4

我被領導批評了，是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我在公司一年多了，我只認識我們的分管領導，而那些實習生才幾個月就已經和整個辦公樓的人混熟了。

我的朋友說我不會做人，我的同學說我情商不夠。

小緹說讓我別想那么多，那都是些壞人，你不用理他們。

但是我心里郁悶，我做著辦公室最苦最累的工作，并且小心翼翼生怕出一丁點錯誤，但年底考核的時候我比別人差很多。

“主任喊你去樓下拿快遞。”茸茸走進門對我說。

“你自己去吧！”當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辦公室空氣凝固了。

淳于萱看了我一眼，茸茸看了我一眼，我想看自己一眼但是看不到，于是拿起手機刷了起來。淳于萱察覺到了我內心的憤怒與抗拒，但她不便插嘴。

茸茸可能從來也沒想過我這個辦公室資歷最低的人，竟然敢和她針鋒相對。她說:“是主任讓你去拿，又不是我，我只是傳達一下，你愛拿不拿！”

“沒人拿拉倒！”我不甘示弱。

我想起了上次那個快遞小哥跟我說的話，我知道我們都是戴著人皮面具在這里活著，僅僅為了一個月幾千塊錢的收入，我已經受夠了，我不想再裝了。

主任很快就知道了辦公室發生的不愉快，很明顯他是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他沒有批評誰，也沒有表揚誰，他自己下樓去拿了。臨出門的時候還問了一句:

“有沒有要帶早餐的？”

一切都像沒發生過一樣，大家還是各忙各的。我坐在辦公桌前，卻感覺越來越不自在。

其實我挺羨慕茸茸的，她雖然業務能力不是很出眾，但是領導們都很喜歡她，我永遠都做不到她那樣。

中午吃飯時間，小緹給我發了條短信:

我昨晚寫了首詩，你覺得如何，要仔細看，一定要仔細看！

北方的鳥兒遠離故鄉

在南方的海浪上展翅翱翔

流水線，打釘機，愛人和狗

誰的聲音在夢中隆隆作響

把雙手埋進土里，等待春天生長

如果明天小麥不再是莊稼

我們便可四海流浪

我教小緹寫過詩，沒想到她越寫越上癮，并且形成了自己的詩歌理念。所以我就不過多評價她的詩，只是說一句:“好詩！”

辦公室這邊，淳于萱還在試圖調節尷尬的氣氛，當辦公室只有我們倆的時候，她說其實每個單位都是這樣，有你喜歡的人，也有你看不順眼的人，但很多人都能適應游戲規則，在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想她說的應該都對，因為她的經驗很豐富，在辦公室只要有搞不懂的事，在她那里都能得到答案。

5

我還是辭職了。

我覺得在哪里掙錢無所謂，但應該過得開心。因為我已經找好了下家，就是對面的電子廠。

是小緹介紹我進去的，她因此獲得了500塊錢的介紹費，我們到街道拐角的酒樓吃了一頓大餐。

經過幾天的培訓，我正式上崗，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把從流水線上經過的電腦主機箱拿起來，把相應的零件安上，每天只需重復這一個簡單的動作。不用再絞盡腦汁寫那些官話，寫那些看都沒人看的材料。

我和新同事沒有話題可以討論，不是我不愿意，只是我覺得他們說的都是些街頭巷尾的瑣事，我并沒有興趣參與其中。

早上天沒亮我就坐上廠里的大巴去車間，晚上加班到很晚回宿舍，所以我有好幾天沒有見過太陽。

小緹想約我出去玩，可是我沒有時間，或者加班很累。

我只不過是流水線上一個會呼吸的機器。

我快樂。我不必去討好誰，我不必為了升官發財說一些我不喜歡說的話，或者做一些很難為情的事情。在這里，我最大的滿足就是到點開飯。

一個月過去了，到手的工資和以前差不多，只是沒有休息。

淳于萱問我辭職后過得怎么樣，如果不行還可以回來，辦公室現在就剩她一個了，茸茸掉到下屬單位當副主任去了。

我說不用了，好馬不吃回頭草。

我打算月底休兩天假，帶著小緹出去玩。

當我告訴她的時候，她卻有點不樂意，她說快過年了，要多加點班，多掙點錢，家里需要置辦年貨。在我的勸說下，她還是答應跟我一起出去。

我們站在長江大橋上，一陣風吹來，冷的人直哆嗦。我把大衣脫下來披到小緹身上，她沒有說話，沖我笑了笑。

遠處的江邊上有幾個人在撿瓶子，有老年人，也有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快要過年了，誰都不愿意兩手空空。

“看！”小緹指著江邊上的那些拾荒者。

“怎么了？”

“后來的我們。”

我不知道說什么，我也不知道她要說什么。

“我們分手吧。”當小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并不驚訝。

她接著說:“我們不是一路人，像我這樣沒有讀過書的人不可能一輩子待在廠里，沒有手藝，沒有文化，老了就只能去街上拾荒。可是你不一樣，你不應該在這里浪費時間，你有沒有發現，當我們兩個都在流水線上的時候，愛情突然就沒有滋味了嘛？”

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但是我不想再回到過去，我也不想失去她。

“好好想想吧！我先回去了，你的衣服我先穿著，你自己在這慢慢清醒吧！”小緹說完轉身走了。

我沒有朝著小緹的方向追過去。

在學校，在職場，我已經做了太多無用的事情。

此刻我只想安靜的站著，那就安靜的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