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在這里是一個動詞,喜歡雨。
妹妹小時候唱“大雨,嘩啦啦;小雨,淅瀝瀝;嘩啦啦,淅瀝瀝,小草笑嘻嘻”,朗朗上口,于是我記了十年。
不是所有的雨都喜歡,喜歡的雨是與記憶相關的。
半山腰的山不是很高的山,也許只有兩三百米,但是我的初中校園在那個地方。那是生命里最美的一段時光。
在那個地方,有花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叫得出名字的有校長辦公室里面的一棵桃樹和兩株蘭花。校長辦公室不是一個辦公室,是一個院子,圓門木階梯,本應該是校長辦公的地方,但是大多數情況是老師的寢室。那里也是一個包干區,初二的時候我們班就負責打掃那里,日日清理滿院落的葉子。
在那個地方,有朋友,我還記得他們的名字,都是好聽而不知何意的,但是自己總會引經據典來解釋。有朋友是一件快活的事情,而且還可以日日待在一起,就可以每周五約定泡一碗泡面聊一個話題。辦黑板報的時候,苦思冥想后借了海子的一句話做主題,“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生物老師路過,問,“為什么不是從今天起?”于是好友急中生智,“因為今天還要做準備。”我很佩服。
那個校園建在山腰,做著與世隔絕的樣子,但是校門外就是點點煙火。那是一個美好的地方,在緩慢的記憶里悠揚成一首詩。
還有那里的雨,那里的一部分雨。
那是像霧一樣的雨,沒有化成雨滴擊落在地,而是絲絲縷縷飄散在空中,慢慢地將球場的水泥地染濕。如果不是在上課,你就有時間走出去,走到這場細雨中,不怕濕了衣衫,不怕濺了鞋襪,用手,用臉,用裸露在外的一切肌膚去感受它。那就像是天空飄下來的一雙手,帶著涼意,溫柔地撫摸你。
于是,你就會覺得很平靜。我想那是無憂無慮的環境里所獨有的,那時候所思考的遠不是凡塵雜事,那時候思考的是自己美好的人生,最大的煩惱不過是在理想主義者還是現實主義者之間做著矯情的掙扎。那時候不會有無力感,不會覺得茫茫人世無所倚泊,所以被那么一雙手撫摸的話就不會心生怨言。
當然,青春有青春的孤獨,那份孤獨是每個人內心的小秘密,不為人知,獨自品嘗,衍生出的別扭情緒,也只有那場雨能夠撫慰住。
山溝溝的山很多,每個山腳下都住著十幾戶人家。幾條綿延的小河穿梭其中,在女人的一聲聲棒槌聲中,攜著隨水而逝的洗衣粉泡沫匯集到大河。
河岸兩邊是高低不平的水田,連到山坡上便是種菜的干土地。山上的野果子是小姑崽天然的零嘴,和平共享和先到先得是共存的法則。
這是我出生并且成長的地方。在這個地方,每年都有一個春天,每個春天都有幾場夜雨。
夜雨并沒有那么寂靜無聲,只不過吵不醒甜美睡夢,叫不起憂煩無眠。夜雨的美麗在于清晨。
雨停了,滿山溝的白霧卻還未散,遠處群山在霧里影影綽綽,近處初生的野草嫩花被雨水澆灌,瑩潤如玉,不知何處走來一個人,牽著一群羊,往水草茂盛處走去。
第一個帶著料峭春寒打開門的人,冷霧激起肌膚上的疙瘩,肺腑里卻是天地間最純凈的一口氣息。
我喜歡這樣的雨,我喜歡這樣的霧,我喜歡這樣的清晨。
可是,我總不是第一個起的人,我領略的是殘存的美麗,雖然這種殘存的美麗也能夠讓我銘記一生。
我只是遺憾與憤懣,在我已經無法回到那個地方的春天時,我便再也沒有機會去爭著做那第一個起的人。
我想,人生必須得拋棄一些東西,可惜的是,里面總夾雜著原來埋藏在心底的。它悄悄地溜到心門處,突然毅然決然地走出去,扎底的根拔出來,心便鮮血淋漓。
山里有人家,屋上有炊煙。
聽說奶奶現在住的地方原是一個學堂,合族小孩在這里之乎者也。不知何時起成了住房,堂前不再供奉孔孟,而是掛放著我曾祖父母的相片和村里的老爺,三炷香和一口茶水永遠不缺。
廳堂旁邊是爺爺奶奶的臥房,夏天一張竹片涼席鋪在大床上,甫一貼上去的時候涼意從肌膚直透心底,貼久了身體的溫度留在席上變得熱氣騰人,于是翻滾到另一邊,再一次感受透肌的涼意。
一整個悶熱的夏天,給我一本書,或者一部電視劇,我能在床上滾一天。
床頭是低矮的窗戶。窗戶外面是一塊菜地,種了茄子與辣椒,墻角處還攀爬著幾株多產的黃瓜藤。再過去便是村子里的池塘,那時候池塘還沒有用水泥修飾,旁邊是幾棵茂盛高大的樹。
夏日暴雨,雨滴落在池水里,淋在綠植上,但我只聽得到它敲打玻璃的聲音,大珠小珠,帶動得人心情暢快,也隱隱擔心年深日久的玻璃承受不住。
暴雨里有凌厲的閃電,轟隆的雷聲。傍晚的時候閃電就在對面的山上打響,從天際劈到山頭,一下一下,閃過之后數著秒等雷聲到達,顫著心閉著眼等雷聲隆隆響過以后,再仔細遙看有沒有哪顆樹被劈中,竄起火苗。
暴雨的洗滌效果十分不錯,將水泥路上是灰塵泥土沖刷干凈,匯成洪流歡快地流入旁邊的水溝溝,留下一塵不染的道路和道路旁的野花綠草,還有干凈潔亮的藍天與藍天下的清新空氣。
我不知道為什么都說暴雨天不要出門,每次看著它的時候除非我躲在涼席上看書看電視,不然就會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沖動,想要跑到里面去,跑到里面去。
然而我終究是每次都抑制住了。
現在住在城市高樓,暴雨的聲音不一樣了,看著它也不會有下幾層樓梯再沖到里面去的沖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