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你是人前一套,背后……十套?
趁著月色微涼,酒意熏人的情況下,武凌同學還是沒能守住她心里千轉百回,表面卻從未有過一絲泄露的秘密。這是被她小心翼翼保存在日記本里的只言片語,雖然在私人日記里,這個人還是被隱藏為一個難以猜透的字母P。
她今晚事無巨細地和盤托出,看起來腹中無稿,原來她為了這一晚的傾訴,已經準備了兩三年。
也許更久。
不是說過了嗎?她根本忘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她流水賬一樣的日記里開始出現生機。
可就是這樣一個可以在她心尖兒上隨意來去,讓她筆尖不再沉重的人,也讓她知道了知難而退,知道了什么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別說褻玩,她連同學式的問候都羞于啟齒。
在武凌心里,最恥辱的不是她出于克制矜持而無法說出來“你好”,而是對方一臉無害,誠心誠意的提醒她“鞋帶開了”的那一刻,她當即的選擇不是一聲“謝謝”,也不是春風化雨的微笑。她知道,她甚至沒有看他一眼而徑直走開的決絕,一點都不酷。
她從未有過如此清晰的自我認知——
我不配得到愛情,不配得到喜歡的人的駐足停留。
這種悲觀的情緒持續了很久,氣勢洶洶,比校園外墻上的爬山虎的肆意蔓延,有過之無不及。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對于和蒲亦誠的相遇,咬緊牙關不笑出聲,目視前方絕不走神。
把他當成陌路人,只有這樣,可以讓自己,看起來好像——沒有輸。
長久以來,她絕口不提。不是她不想說,也沒想過說出來會丟臉。她只是不知道從何說起,不知道說出來的意義。更準確的說,她更愿意讓蒲亦誠成為她自己的回憶,她的專屬青春。這里有好有壞,但沒有吃瓜群眾的指指點點,不必在本來的煩惱之外再添一份別人的惡意。
武凌在大學第二次失眠。
第一次是得知自己一廂情愿的下場是連老天都不幫她,讓她在演講社團撲了個空的那個晚上。
同樣輾轉難眠的,還有蒲亦誠。
他真正認識武凌,不是憑語文老師口里的只言片語,也不是偶遇時的匆匆一瞥。
高二分班后,他和她的班級教室隔一個。他是班長,經常被班主任傳呼,去辦公室必須要經過她的教室。
他有好幾次看到武凌和幾位同學做黑板報,好好的路不走,非要在幾個凳子上穿梭。個子夠不著黑板頂端,就拼命舉著胳膊,在凳子上旋轉跳躍。他經常腹黑地想:這人怎么老愛逞強,我看遲早栽跟頭。
蒲亦誠第一次聽到武凌細膩溫和的作文,實在與那個短發假小子,和同學互抹粉筆灰,上躥下跳改黑板報的人匹配不了。
他與武凌第一次正面交鋒,是在一次通知她們班班長開會的時候。她剛好要進教室,蒲亦誠滿臉真誠地拜托她叫一下班長,結果被她一個冷冷的眼神頂回去:不在!
蒲亦誠是和武凌不熟,但是初次見面,沒必要這么冷言冷語吧。他給武凌的雙面人設崩塌了——除了是個會寫作文的雜技員,還是個拒友好鄰邦于千里外的冷面假小子。
再次見到她,是在“老師坐著講,學生站著低頭聽”“老師恨鐵不成鋼,學生倔強頭一揚”的辦公室。
他是去交期末考試學生總結的,不宜多做停留。可是被隔幾米的武凌的氣勢驚到,當下決定向老師請教一道自己剛剛編的題。
“武凌啊,換不換座位,這次由不得你。你看看自從你和他坐成同桌,名次下降了多少!”
“老師,我名次下降不關李肖林的事,我成績不穩定也不是他影響的。”
“我是你老師,你和我抬杠啊!”
“老師,我哪兒敢啊。我就是替別人說句公道話,不能讓其他人為我背黑鍋啊。”
“你別和我在這扯你的義氣,實話說了吧,你這次不和李肖林分開坐,我交代不了你媽。”
“哦~又是吳老師找您勸我啊。”
“什么吳老師,那是你媽!”
蒲亦誠心不在焉地應付自己的班主任,還要豎著耳朵聽那邊的戰況。他聽得斷斷續續,但能感得到交戰雙方勢均力敵。
這武凌,還真是挺復雜。人前一套,背后……十套。
不過,怎么聊著聊著,老師還罵起人了呢?
“老師,您和吳老師……哦我媽媽是誤會什么了吧。我這次沒考好,完全是因為沒復習好,狀態差,知識點沒掌握,下次一定好好考。”
“沒有下一次!李肖林名次一直墊底,上課睡覺下課打鬧,你別以為你還能救得了別人。本來說你成績好,你能自己把握好,你看看你這幾次考試,哪次考漂亮了!我告訴你,這次換座是為了給你個警告,交朋友可以,但要保證先管好你自己……”
老師的長篇大論又是老生常談,不過是——你做什么,老師都理解你,但是老師為你做決定,都是為你好。你還小,分不清輕重緩急。交朋友要門當戶對,別被壞孩子帶到溝里。
蒲亦誠趁班主任講題喝水的當兒,轉頭瞟了一眼和老師斗智斗勇的武凌。
他以為武凌那么理直氣壯賀老師爭執,不會是現在這份耷拉著腦袋的狀態。看來,老師的這套理論,她也聽不下去。一直把她當成受老師喜歡的乖巧好學生,今日一見,竟然也有幾分脾氣。
聽他們談話的內容,是和同桌,換座什么有關。他不知道前因后果,也向來反感老師把學生分成三六九等。但聽著武凌在老師的呵斥之下,為這位聽起來有點不堪的同桌據理力爭,他還是第一次操心勝負。
當然他沒能熬到武凌和老師刀槍劍戟之后誰輸誰贏,老師講題他也沒太聽進去。他好奇的是,什么時候他開始關心這些和他屁關系沒有的事。
但后來在學校看到武凌,他心里沒那么多為什么,好像看清了她身上的很多種可能。
她的冷漠是因為不熟,她義正言辭是因為心里不服,她文章寫的好是因為心思細膩,也可能有一個對她嚴加管教,當了幾年模范語文老師的媽媽。她偶爾古靈精怪的上躥下跳可能是——有多動癥?
正當九月,男寢的風扇無法趕走熱流,蒲亦誠躺在燥熱的床上,想到明天見面的開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