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是一位鄉村教師，雖教的是小學，按村里人的說法，也算是個“文化人”。爺爺小時候也是個“高材生”，常聽他提起，當年整個鎮就他一個考上了縣一中。要放在今天，至少得是個本科生吧？可時勢弄人，和祖國同年出生的他見證了一部辛酸史，也遺憾地和大好前途失之交臂。
奶奶當年只是大字不識一個的鄉村姑娘，但生得水靈，濃眉大眼，皮膚白皙。56年出生的她比爺爺小了整整七歲。
饑荒年代里，能存活下來的人確實不多，因此村里人丁稀少，要找個年齡相仿的伴侶是不大可能的。奶奶的姐姐和爺爺的姐姐卻巧和地成為了妯娌，也成功地牽出了一條紅線。紅線的這頭拴著爺爺，那頭系著奶奶。
爺爺大概在四十多歲的時候就成了禿頂。聽奶奶說，當時爺爺頭上也不知生了什么病，頭皮上都是斑斑點點的。我的大爺爺，也就是爺爺的哥哥，從上一輩那里聽了個偏方，說是把老鼠藥擦在頭上，這病保準能治好。可結果，非但沒成功，還事與愿違，頭頂上的頭發差不多都掉光了，只有兩側還稀稀疏疏地長著些頭發。
禿頂的男人看起來難免比實際年齡大一些，再加上奶奶本身就貌美，所以看上去和爺爺不止相差了七歲。
小時候，我仗著自己的年紀和爺爺的寵愛，總喜歡問一些調皮的問題。我那時總愛問：“奶奶，你長得這么漂亮，怎么就能看上我爺爺呢？”
每當這時，奶奶就故意配合著我說：“那時候人小，不懂事，就被你爺爺騙了！”
爺爺必是得辯解一番的，“我怎么了？我要是長得丑，你能長這么好看嗎？再說了，你奶奶一個字都不認識，我還是個老師呢？”
爺爺話語間帶了夸我的意思，我便不想再嘲笑他了，可又不想罷休，總想看爺爺奶奶斗斗嘴才甘心。于是我就會向奶奶使眼色，再從中煽風點火，添油加醋。
“奶奶，爺爺竟然嫌棄你不識字！”
奶奶聽了從不生氣，反倒笑得更開心。總是手輕輕拍爺爺一下，眼睛看著爺爺說：“你也不想想，我要是識字，還能看上你啊！”
爺爺聽了這話，雖還會再辯上幾句，可臉上也是掩飾不住的笑。爺爺是知道奶奶的好的，指不定心里也是同意奶奶所說，偷著樂呢。
奶奶總是一頭短發，如她做起事來一樣，利落干凈。我打小就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我們這個“三口之家”是很傳統的，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模式。但因爺爺平日要上班，所以家里大大小小的事，總是奶奶操持得要多一些。
先不說洗衣拖地、菜園莊稼，光是一日三餐奶奶就得費很多心思。爺爺這幾年身體越來越差，高血壓、高血糖，差一個高血脂就是典型的“三高”人群了。再加上爺爺又愛喝酒，飯總是吃得不多，奶奶做飯便格外注意。到底是希望爺爺吃得健康營養些，身體狀況也能好一些。
于是不識字、看不懂菜譜的奶奶暑假時每天總得讓我給她讀上半個小時的菜譜和營養學知識。邊聽還邊在嘴里嘀咕著，這嘀咕是給我聽的，也是給奶奶自己聽的。重復給我聽是再確認幾遍，嘀咕給自己聽，是怕自己年齡大了，記性不好，轉頭就忘了。
說來也奇怪，奶奶偶爾出門時會忘了帶鑰匙，上街會忘記拿錢，甚至今天收起來的東西第二天就忘記了在哪兒，可從沒記錯爺爺該吃哪樣，不該吃哪樣。
我開學后，奶奶便每天中午都守在電視機前看一檔美食節目，還非拉著爺爺一起，讓爺爺用一個專門的本子認真記下來。
我總覺得奶奶愛爺爺比愛她自己多，比爺爺愛她多。可奶奶總愛說，哪有什么愛不愛的，爺爺為著她，為著這個家，天天給學生上課，回到家還幫忙做農活，給了她穩定的生活，這就是處處為她好，把她放在心上了。
我曾聽過一句話，你若愛我，便給我一個安穩幸福的家，用一生去陪伴我。大概爺爺對奶奶就是這樣，雖默不作聲，可卻是都放在了心里的。
我在縣城上高中時是獨自在校外租房子的，高一時兩個星期回家一次，高二課更緊張，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所以，家里的情況，包括爺爺奶奶的身體狀況，我也只能通過電話從他們口中得知。
那天我回到家，看到奶奶坐在堂屋門前的凳子上曬太陽，一直腿正常彎曲，另一只腿卻是伸得直直的，有些僵硬。我怎么問奶奶，她都不愿說，最后我只能直接撩開褲管看。奶奶里面穿的毛褲、秋褲下半截竟都是特意開了口子的，撥開它們，才能看見那厚厚的、白白的一層石膏。我的眼淚直打轉，可卻不敢流下來，怕奶奶看了難過。
這時爺爺剛從外面回來，背上背著一坨稻草，整個人都是彎下去的。帽子上，衣袖上，褲腿上也都沾滿了草。這樣有些狼狽的爺爺我還是第一次見。與平時的“老書生”形象完全不同。
等爺爺走過門前了，奶奶頭伸出去特意看了幾下，才小心翼翼地笑瞇瞇地和我說話，眼里是藏不住的幸福。
奶奶說，她倒覺著，這生病，卻是享福了。爺爺每天總是起個大早，去集市上買好一天的菜，多少年了，第一次聽爺爺提起怕村里小商店里的菜不干凈；每天中午爺爺會主動把飯桌擺在電視前，邊吃飯邊看那檔美食節目；周六周日也不去村西頭打麻將了，只在家里給奶奶讀故事聽……
我聽著聽著就想哭了，終于看懂了爺爺對奶奶的感情，看奶奶這樣開心，我既感動也愧疚。我們做晚輩的，總說會孝順老人，可真到了奶奶出事兒的時候，陪在奶奶身邊的，卻只有爺爺一個。
難怪人們常說少年夫妻老來伴，老伴兒，多溫暖的詞兒，大概就是老了還互相陪伴的意思了。
二嬸去年新得了一個兒子，奶奶便去外地幫忙照看著。逢年過節的才能回家一次。奶奶走之前，千叮嚀萬囑咐讓爺爺不要再喝酒了，爺爺嘴上答應了，可真看到酒時卻管不住自己的嘴，還是一天一斤的喝。
今年國慶節，正趕上小堂弟抓周，奶奶才能隨了我叔叔嬸嬸一起回家。一家人到家了，都被爺爺嚇住了。爺爺的肚子不知為何鼓得像個圓球，小腿也腫了。
我們都說讓爺爺去醫院檢查身體，可爺爺偏不，還說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沒啥大毛病。我們好說歹說，他才同意了，可又怕我們擔心，非說等到國慶結束了，他自己一個人去醫院檢查。
最后還是奶奶發火了，說他就是被酒迷住了，怕檢查出了什么病，醫生不讓他喝酒了，他才不敢去醫院的。老兩口就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聽著像吵架似的。可最后奶奶那一句“你再不去檢查，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辦”到底說服了爺爺。
可憐天下父母心，爺爺奶奶都不愿讓爸爸叔叔開車送他們去縣里，一來覺得麻煩，二來萬一真有點什么，也不想讓他們第一時間就知道。
大抵因為我從小跟在爺爺奶奶身邊，又還算是個孩子，沒有小家庭的負擔，他們才愿意讓我陪著去。
各項都化驗完之后，我和爺爺奶奶才找了個小飯館吃早飯，點的是爺爺最愛的小餛燉。小餛燉皮薄餡多，最上面還撒著一層綠油油的蔥末兒，看著格外誘人，可爺爺卻不動筷子。
奶奶就安慰著爺爺說：“怕啥啊，該吃啥就吃啥。”
爺爺還嘴硬：“我怕啥啊，就是不想吃。”
兩人便都不說話了。
飯后去醫院拿化驗單，快到醫院門口了，奶奶還和我嘀咕著：“我寧愿生病的是我，你說你爺爺生病了，我也不識字，干啥都不方便，怎么能照顧好他呢？再說了，你二嬸那邊也離不開我，估計還得去外地……”
……
爺爺奶奶從不把愛情掛在嘴邊，可卻用實際行動詮釋了他們這個年代的感情多是細水長流，是用時間去陪伴，用真心去溫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