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子娘娘老遠便聽見一陣天真無邪的歡聲笑語,然而在這些歡聲笑語中,總令人感覺有深深的陰影。
前方陰云霧靄之中聳立著一座高墻瓦舍的建筑,是一座宅院,門前匾額上,赫然寫著三個大字:“孤魂院”
這孤魂院是收留兒童的地方,也只收留兒童,但不是被母親遺棄的兒童,而是被母親害死的兒童。院長是一個微胖面容親切的中年婦人,她姓陳,名叫相憐。
陳院長見到送子娘娘,心里便咯噔的一下,她知道送子娘娘來干什么,又要來挑孩子去投胎了,可是,她這里的孩子沒有合適的,他們的心靈還沒有得到足夠的撫慰。
陳院長沒有隱藏她的不悅,她說,娘娘,你怎么又來了?
送子娘娘看出陳院長的不悅,笑了笑,豎起手指,向上指了指,說,這是上面的意思……
陳院長無奈,嘆了一口氣,說,您自己挑吧!
院中一群孩子正在開心的玩耍,送子娘娘在這些孩子掃了一眼,然后來到站在墻角的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面前。這小女孩叫小慈,她已經來到這兒六年了,但仍沉默寡言,經常獨自一人呆著,不和人交流,也從不和別的孩子玩。她的死因是被她母親拖到山頂,推下懸崖的。她母親也跳下懸崖,原因只是因為恨她的爸爸和奶奶。
小慈看到送子娘娘,眼里露出驚恐之色,她知道送子娘娘來是干什么的,是來挑孩子去投胎的,她不愿意去,她不愿意再做人,不愿意再有媽媽。她愄縮的向墻上靠了靠,雙手背在身后。
送子娘娘笑著說,孩子乖,這次是送你到富貴人家,享福的。
小池的眼睛里依然充滿恐懼,她求助的望了陳院長一眼。陳院長心里一陣揪心的痛,這個孩子自從來到這兒,從來沒有求助過自己或者任何一個人,哪怕是一個眼神一一她也理解這個孩子,在這個世上,本應該是她最親的親生媽媽,都會把她推下懸崖,那還有誰可依靠呢?一一可是今天,孩子向她第一次投來了求助的目光,而她卻無能為力。陳院長顫抖著聲音說,娘娘,能不能……換一個……
送子娘娘搖搖頭。
陳院長舍不得孩子,要送送孩子。他們一起來到一個深宅大院里,老遠便聽見一個女人痛苦的喊叫聲。他們來到產房,產婦躺在床上披頭散發,滿臉是汗,痛苦的嚎叫著。旁邊站著幾個接生婆,急得直搓手,只是一個勁的喊,使勁兒、使勁兒……
送子娘娘松開抓住小慈的手,將她往產婦身上推,小慈踉蹌了一步,又回頭看了一眼陳院長,眼神里充滿了無助。陳院長再不能看下去,扭過頭,眼淚嘩的流下來,她仿佛看到當初小慈被她媽媽拖上山推下懸崖的情景。
送子娘娘一用力,便將小慈推到產婦身上,于是一個孩子便沒有哭聲地來到人世間。
陳院長往回走,滿心的郁悶。路過硫磺火湖,火湖里竄出騰騰火焰,隱隱傳出連綿不絕的痛苦的嚎叫聲。那些都是活著的時候作惡多端的人,死后靈魂被扔到里面受懲罰的。
忽然,她看見兩個鬼差,押著一個女鬼來到湖邊,把女鬼往湖里推。那女鬼掙扎、反抗、喊叫咒罵,說,你們憑什么把我扔到這里?我犯了什么罪?天上人間地下都一樣,沒有一個好東西!天理何在?公平何在?
兩個鬼差展開拳腳,便對女鬼一頓暴打,邊打邊說,叫你罵,你犯了什么罪?你自己還不知道!
陳院長上前阻攔,說,兩位官差,她怎么了?你們為什么打她?
一個鬼差說,我們恨她?
陳院長說,你們為什么恨她?
另一個鬼差說,我們為什么恨她?你不恨她嗎?誰都恨她!她是殺子,而且殺了四個!
陳院長立時心頭火起,質問那女鬼說,你為什么要殺你的孩子?
那女鬼爭辯道,不是我要殺我的孩子,是那些人逼我的,他們不讓我好活!
陳院長說,那些人逼你,你跟那些人斗爭好了,你殺無辜孩子干什么?
女鬼說,我斗不過他們!
陳院長說,你斗不過他們,是你無能,你怪得著孩子嗎!難道是孩子的錯?
女鬼說,我沒有怪孩子,是我不想活了!
陳院長說,你不想活了,你自己死好了,你為什么要拉著孩子?
女鬼說,我死了,他們也會被人欺負,還是受苦,我不想他們受苦!
陳院長說,你不想受苦,你怕受苦,只能說明你懦弱!而別人未必怕受苦,你怎知道你的孩子不會克服困難,過上幸福的生活?
女鬼一是語塞,轉而又咆哮道,他們是我生的,我想怎樣就怎樣,誰也管不著!
陳院長說,她們是你生的,但不是屬于你的,你生了他們,給了他們生命,養育了他們,但他們將來也會回報你,等你老了,他們也會養你。你們是平等的,你沒有權利剝奪他們的生命!
兩個鬼差不耐煩了,說,跟她啰嗦什么?這種人沒有人性……你下去吧!說著,鬼差將女鬼推下火湖。女鬼一聲慘呼,跌入湖底,痛苦的在裂火中翻滾,發出噼噼啪啪皮膚爆裂的聲響。
陳院長看著那女鬼在烈火中燒,還是不解恨,恨恨地說,活該
陳院長趕忙往回趕,她知道又有四個孩子來了。
陳院長來到醫務所,首先見到一個五六歲的男孩。男孩頭上纏滿繃帶,護士介紹說,這是一個被打爆頭的孩子。男孩兒眼睛里充滿了恐懼,畏縮在墻角。陳院長不由一陣心痛,她仿佛從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他的母親高高舉起榔頭,向著他的腦袋砸下……
陳院長將孩子攬在懷里,安慰道,孩子,不要怕,有媽媽在……
不料孩子一聽見媽媽兩個字,渾身顫抖起來,顯得極為害怕。陳院長心里又一陣痛,她想,媽媽這兩個字,本應該是多么溫暖,多么親切的稱呼,然而此刻在這個孩子心里,卻成了魔鬼。
另外還有三個女孩,醫生正給她們開膛剖腹,清洗腸胃。不用說,這三個女孩是被毒死的。
陳院長不忍再看下去。她來這里當院長,已經有二十年了,每天都會看見這種事情,但她并沒有習以為常,她每次看見這種事情,都會悲憤痛惜,只因這些被害的人是兒童,無辜的兒童。她也是母親,她不能想象,作為一個母親,如何能夠狠下心來對自己的孩子下去毒手?
陳院長終于將小男孩哄的安定下來,并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小寶。名字剛起好,送子娘娘又來了。陳院長登時眼眉豎了起來,她看到送子娘娘,立時想到了小慈被拖去投胎時那無助的樣子。
陳院長不客氣地說,娘娘,你怎么又來了!
送子娘娘見到陳院長冷冷的面孔,也不免有些尷尬,她似乎也覺得自己的行為不太光彩,便陪著笑說,這是上面的意思……
陳院長說,上面的意思,上面的意思……你不用說了,你自己挑去吧!說罷跌坐在椅子里,嗚嗚傷心地哭了。
送子娘娘沒有去挑,猶猶豫豫地說,就是你懷里的……這個……
什么?陳院長頓時炸了,說,你說什么?這個孩子剛來到,心靈還沒有得到撫慰……
送子娘娘說,沒有關系,上面是讓他去做傻子,他是不會感到痛苦的,也不會去害人。
陳院長徹底怒了,說,你們太過分了!他受到了這樣的傷害,你們還讓他去做傻子,這是什么天理?難道你們都沒有孩子嗎!
送子娘娘說,正因為有……不是,他雖然是去做傻子,但他的母親會很愛他,這也算是對他的補償了。你要相信天庭的決定是有道理的。
過了許久,陳院長始終放不下小慈和小寶,她決定去看看他們過得怎么樣。
陳院長先來到了小寶家。這是一個偏僻的村子,小寶住的是兩間矮小的茅草屋,和一個籬笆院。家里沒有人,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樹,正開著花,馥郁芬芳。樹下面,一只老母雞領著幾只小雞仔咯咯嘰嘰叫著在尋食。雞窩里還有一只母雞在吭哧吭哧地下蛋。
忽然,一只大黑貓從籬笆墻跳進院子里,母雞立時乍開翅膀,將小雞護住。貓也弓起脊背,豎起尾巴,一步步向母雞靠近。母雞沒有退縮,伸長著脖子,兩只眼睛直直的盯著大黑貓。離近了,母雞猛然像貓的眼睛啄去,黑貓靈敏的閃過,一口叼住母雞的脖子。陳院長一驚,想上前趕走黑貓,但她又止住了,她沒有權利插手人間的事。
只聽啪的一聲,母親的翅膀拍在大黑貓身上,把大黑貓拍了一溜滾。黑貓爬起來,眼睛里露出怯意與不甘,圍著母雞和小雞繞了兩圈,叫了幾聲,還是從籬笆縫隙里鉆出去跑了。再看那母雞,已放松警惕恢復如常,仿佛這對它來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但母雞脖子上已掉了一撮毛,還有斑斑的血跡。
這時候,街上有一個老婦人牽著一個壯小伙子向這邊走來,推開材門,走進院里。
老太太穿著一身藍色粗布衣服,衣服雖然破舊,但很干凈。那小伙子兩眼發直,一副癡呆的樣子,正抓住幾張燒餅撕咬,大口的嚼著。小伙子身上的衣服也很干凈,陳院長認了出來,他就是小寶。
老太太說,寶兒呀,坐在這樹陰兒下,歇息歇息。
小伙子憨憨的應了一聲,便一屁股坐在老槐樹下面的木墩子上,仍舊專心地啃著那張燒餅。老太太則回到屋里,愁楚地揉著一雙腿,看樣子她的腿是有病。
陳院長嘆了一口氣,走開了??吹贸?,這老太太很疼愛小寶,可是,看她的年紀也不小了,如果等她過世了,那小寶誰來管呢?她真的想不通,天意這樣做有什么深意。
曾院長又回頭看了一眼小寶,小寶手里燒餅的芝麻粒掉在地上,那群毛茸茸的小雞仔,便如小毛線團一樣滾到他跟前,嘰嘰叫著,爭著啄食。小寶發出嘿嘿的笑聲。
陳院長又去看小慈。她來到皇宮,看見一個眼窩深陷、面容僵滯的老婦人。老婦人躺在軟榻上,軟榻旁邊有數個宮女悄無聲息的肅立著。
一個老太監走進來,他弓著腰,雙手捧著一個精致的小瓷碗,輕聲喚道,老佛爺,參湯好了。
那老佛爺微微睜了睜眼睛,氣如游絲地說,嗯,……扶我起來。
老太監上前將老佛爺攙起,老佛爺向太監一伸手,說,把那個……拿來。
老太監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遞給老佛爺。老佛爺接住瓷瓶,打開上面的塞子,顫抖著手往磁碗里傾倒。從瓷瓶流出的,是一股晶瑩剔透液體。
倒完那液體,老佛爺又用羹匙在瓷碗里攪動,羹匙碰著瓷碗,發出叮當悅耳的聲響。
忽然,老佛爺流下了眼淚。老太監也面露哀色,跪倒在地悲聲喊道,老佛爺……
老佛爺擺了擺手,放下羹匙,說,小李子,去給皇上送去吧。記著,你要親自伺候他服下。
那小李子應了一聲,奴才遵命!又躊躇了一下,說,老佛爺,您是不是在考慮考慮……
老佛爺搖了搖頭,說,我已經下定了決心,……祖宗的基業不能毀在他的手上。
陳院長有些奇怪,小慈往那碗里倒的是什么?她為什么哭呢?
陳院長跟著小李子來到一個房間。見一個面色晦暗、全無神采、消瘦不堪的年輕人躺在床上。
小李子說,皇上,老佛爺打發奴才給您送參湯來了。
那皇上有氣無力地說,多謝阿娘,先放下吧。
小李子說,老佛爺說要讓奴才伺候主子服下。
皇上深深喘息了兩下,動容地說,有勞公公了!
小李子用羹匙舀了一匙參湯,遞到皇上的唇邊,皇上將參湯喝下。
喝完參湯,小李子走出去。陳院長再看皇上,他的靈魂已從身上坐起,回頭呆呆地望著他的尸身。
陳院長心里一陣悲痛,她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小慈心里的怨恨沒有消除,來到這個世上,必定是要報復別人的,事情果然發生了??墒沁@又能完全怪她嗎?……忽然,她心里一翻個,那些傷害自己子女的媽媽,或許也有她的不得已之處,就像小慈。她不愿意這么想,但她必須這么想,這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