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我并不是都喜歡。《水滸傳》,就從來沒有看完過。看到好漢們被朝庭招安,卑躬曲膝。然后再去捉方臘,自相殘殺。就覺得心口被堵上,悶得慌,連水都喝不下去。
而且,細細想來,好漢們中間,濫殺無辜的人比比皆是,象李逵,王英。我時時心生厭惡,欣賞不來。講起武松,當年看《水滸傳》,最帥的要算是他,山東大漢,英姿勃勃。醉打蔣門神,血濺鴛鴦樓。氣質一流,動作瀟灑。簡直收割了一眾迷妹。但是,他也有讓人心寒的地方,以后專項討論。林沖的風雪山神廟一章,在美學上達到了極致。然而,他的前半生,太悲太壓抑,會邊寫邊心疼。
有一個人,他真正快意人生,率性灑脫。鋤強扶弱,行俠仗義。我羨慕得很,那就是魯智深。
太宗曰:“人言魏征舉止疏慢,我但覺其嫵媚耳。”
每每讀到這句,我都聯想起了魯智深。年齡漸大,認識的人多了,就逐漸明白了。一個人的外表與一個人的精神內核,是不一定對等的。溫柔并不是語聲和婉,而是發自內心的體貼。勇氣并不是威風凜凜,而是內心的從容。帥哥不一定有內涵,美女也可能出口成臟。
魯智深長的啥樣?身長八尺、腰闊十圍、面圓耳大、鼻直口方,腮邊一部絡腮胡須。這樣一個大漢,在書中細細品來,卻越來越覺其內心柔軟,善良,正直,可愛,勇敢,智慧……用嫵媚來形容他的心,并不過份。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魯提轄甫一出場,便是與史進喝酒,路遇李忠賣膏藥,約他一同去。李忠稍一推脫,他便焦燥起來,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開口便罵。到了酒樓,正飲酒吃肉,聽得隔壁有人泣不成聲,他又焦燥,把碟兒、盞兒,都往地上摔。叫來金翠蓮父女,聽完她被鎮關西欺占奴役的遭遇。他性如烈火,當下便恨不得去打死鄭屠夫。但是他并沒有這樣去做,而是先籌集了十五兩銀子,交與金家父女安排盤纏,第二天一早,先來送那金家父女回鄉。店小二阻擋,被他一掌打掉兩顆門牙。他又尋思,怕店小二途中攔截,就掇條凳子,在店中坐上兩個時辰。貌雖粗獷,心思實在是細密。待金老去得遠了,他才去尋那鄭屠晦氣。這一節描節,當年語文課上讀過背過,覺得精彩萬分。先是命鄭屠切三種臊子,慢慢消遣他。后來兩包臊子劈頭打去,店里仿佛下了肉雨。把鄭屠踩在地上,言語如刀:“灑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鎮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關西!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第一拳打在鼻子上,仿佛開了油醬鋪。第二拳打在眼睛上,仿佛開了彩帛鋪,第三拳打在太陽穴,仿佛開了全堂水陸道場。僅僅三拳,便打死了鎮關西。他又假說:“你這廝詐死。”便回下處收拾細軟,逃了。
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魯提轄弄丟了提轄的位置,據考證,這職位相當于一級警司,好一個鐵飯碗,公務員,就被他自己三拳打碎了,還得亡命天涯,這女人還并非愛人,情人,原本一毛錢的關系也沒有。
失群的孤雁,趁月明獨自貼天飛;漏網的活魚,乘水勢翻身沖浪。
他只管逃過了幾個州府,哪里去想什么得與失。這日來到代州雁門縣。眾人在十字街頭看榜,他這傻孩子便也擠上前去,幸虧有人機警,叫一聲“張大哥”,將他拖走。
這人正是金老兒,古人重情重義,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幸好金家父女,并非薄情寡義之人,原來他們逃到這里,女兒做了大財主趙員外的外室,衣食豐足,有人庇護了。便每天朝夕一柱香,為恩人祈禱。見了面,鋪排佳肴,倒頭便拜。連那趙員外,也知情感恩,約他到莊中小住,說些閑話,較量槍法,如兄弟般相待。得知有人要來抓捕,趙員外為魯提轄安排了一個去處,便是去五臺山出家,寺中人人都反對,說他形容丑惡,貌相兇頑,不是個出家的模樣。唯有長老說他心地剛直,久后卻得清凈,正果非凡,眾僧皆不及他。
從此,魯提轄便法號智深。
魯智深在那寺中,處處不合時宜。眾人坐禪,他倒頭大睡。別人說善哉,他說團魚。完全不在一個語系,倒也混了幾個月。這天,他徑直走到山門,坐在半山亭里,正想酒喝呢,有人挑著一擔酒經過。魯智深大喜,便要買酒,那人畏懼方丈,不肯賣,他便一腳踢倒,搶來喝了一桶。酒勁上來,只見他:頭重腳輕,眼紅面赤;前合后仰,東倒西歪。踉踉蹌蹌上山來,似當風之鶴;擺擺搖搖回寺去,如出水之蛇。指定天宮,叫罵天蓬元帥;踏開地府,要拿催命判官。裸形赤體醉魔君,放火殺人花和尚。
門子攔阻,火工道人圍攻,三十人也莫奈他何。
眾人嫌棄他,長老包容他。三四個月后,他故態復萌,帶些銀兩便下得山去,命鐵匠鋪打了一條62斤重的水磨禪杖,又去喝酒吃狗肉。
這回上得山來,醉得更厲害了,練習拳腳,一掌打坍了半拉亭子,門子不開門,他覺得左右金剛在笑他,便一拳一個,都打坍塌。打進門來,他吃狗肉,打和尚,推翻供桌,打遍僧堂。直截橫沖,似中箭投崖虎豹;前奔后涌,如著槍跳澗豺狼。
后來便有那著名的折子戲《醉打山門》。至此,文殊寺是容他不得了,長老便寫書信,推薦他去大相國寺,又送他四句偈語: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興,遇江而止。
路上,小霸王周通強娶劉太公女兒,他路見不平,扮成新娘,將新郎暴打。后來不打不相識,此事才作罷。
好容易到得大相國寺,住持便安排他看守菜園,遠離寺廟,不用守那出家規矩。二三十個潑皮經常來偷菜賣,嫌他礙眼,假意來為他接風,騙他到糞坑旁邊,打算推他下去。他一腳一個,踢了兩個為首的下糞坑。輕松收伏了這幫潑皮,從此天天有人孝順酒肉,看他演武。他倒拔垂楊柳,展千斤神力。耍水磨禪杖,顯實在功夫。正玩得開心,有人鼓掌叫好,就此相識一人,這才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磁場相近,真正投契。
那人豹頭環眼,燕頷虎須,八尺身材,三十四五年紀,正是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
林沖在這一日,結識了真朋友,身邊卻也現出了假朋友。他妻子被高衙內看中,找來了林沖老友陸虞侯,他竟幫著一同騙林沖喝酒,騙林沖娘子去自己家尋夫,險些讓高衙內點污。
高衙內可恨,但總是外人。林沖待陸虞侯如兄如弟,竟遭背叛,心頭有多難受,臉色烏云密布,幾日不曾出門。魯智深心頭想念,便來尋他。良友每日相伴,郁悶漸漸消散。
高衙內不把林娘子弄到手,死也不甘心,陸虞侯又出謀劃策,設下毒計,騙林沖持寶刀入了白虎節堂。判脊杖二十,刺配遠惡軍州。逼得林沖妻離子散,還不算完,陸虞侯又賄賂兩位押送公人,讓他們必須結果了林沖性命。有個這樣的朋友,哪里需要敵人?
兩個公人在客棧假意讓林沖洗腳,用開水將他的腳燙得全是燎泡,次日再給他一雙新草鞋,走到野豬林,己鮮血淋漓,舉步維艱。將他捆在樹上,提起水火棍來,便要結果林沖性命。突然禪杖飛來,打飛了水火棍。原來魯智深怕人暗害林沖,一路護送。兩個公人用滾湯燙林沖雙腳,他便大怒,又恐客店人多,忍到這里再動手。有勇有謀能忍讓,看來粗豪莽撞,其實心細如發,還有對朋友這一番至誠,真是讓人心顫動容。
林沖心軟,懇求他饒了公人性命,魯智深便一路好酒好肉,命公人服侍,林沖坐車將養,行了十七八日,一直送到滄州。分別時又贈林沖二十兩銀子,一禪杖打折松樹,威脅公人。把林沖安排得妥妥當當,這才離去。
他結識林沖,護送林沖這一章節,特別拿出來細說,是因為深深感動了我。這樣的知己,值得拿命去呵護。獨持義氣薄黃金,辛苦唯存一片心。
后來他如何落草為寇,占領二龍山,后又上梁山,排名十三,號天孤星,為步兵頭領之首,如何大碗飲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銀,快意人生。不再細說。
講到對待招安這件事情上,他的態度。有人說,招安是梁山一件大事,相當于企業改制轉行,身為核心管理層的魯智深,他的表態,舉足輕重。這與魯智深的威望有關,他雖殺人如麻,卻從不妄殺。如同洪七公一樣坦蕩,敢拍著胸脯說:“老衲禪杖之下,木有無罪冤魂。”
連宋江也承認:“智深和尚與宋江做兄弟時,雖是殺人放火,忠心不害良善,善心常在。”
DC說:閃電俠是正義聯盟的良心,魯智深便是梁山的良心。
這樣的人,無論走到哪里,也是擁有威望人氣,一語重如千鈞。
某日,宋江寫下滿江紅,言其心愿:“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心方足。”
只見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們的心!”黑旋風便睜圓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鳥安!”
魯智深便道:“只今滿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聰,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殺怎得干凈?招安不濟事,便拜辭了,明日一個個各去尋趁罷。
武松曾是都頭,據考證相當于連長。
他與魯智深從體制內出來,對那里的骯臟不能忍受,所以追求自由,反對招安。
李逵則是忠心一片,盼著宋江哥哥做皇帝。
當然,董事長是宋江,大股東的反對亦是無效的。最后招安,投降,敗亡。煙消云散無可避免。
魯智深遇潮而圓寂,寫下偈語: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
忽地頓開金繩,這里扯斷玉鎖。
咦!錢塘江上潮信來,
今日方知我是我。”
他在那一刻,到底悟到了什么呢?
魯智深這一生,腰圓膀大,身上繡著古惑仔的紋身,當警官跑去打死人。當和尚喝酒吃狗肉,還打碎佛像。當土匪不能與老大一條心。真是干一行毀一行,要多另類有多另類。
可是,他卻有一顆溫暖,善良,與面目相差十萬八千里的柔軟的心。
與金翠蓮素不相識,卻為她報仇血恨,亡命天涯。與林沖梁山重會,他還掛念著嫂子安危。在整部水滸這樣一部充斥著直男癌的作品里,居然還有一個尊重愛護女性的男人,還是大和尚,實屬罕事。
他對朋友至真至誠,不圖后報。不光林沖,楊志,武松。也與他結下過命交情。
他仗義疏財,懲奸罰惡,從不妄殺,真正扛起了“替天行道”大旗,堪稱業界良心。
他酒肉穿腸過,佛在心頭坐。一生殺戳無數,卻又一直在真正修行。
當然,這一生大鬧一場,悄然退去。生命的熱鬧與悲涼,他都深深知味。他是水滸中第一流人物,深具慧根。
雖然殺人無數,作者卻讓他以一個高僧的方式離世,這本身就是至大贊美: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