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與華書房#華杉注王陽明《傳習錄》【27】

功名利祿,甚至濟世安民,都是外物,我活在自己的世界,居仁行義,與天地同樂,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齊家治國平天下,快樂還在春三月。


【問:“‘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復有惟一也。精字從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純然潔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篩揀惟精之工,則不能純然潔白也。舂簸篩揀是惟精之功,然亦不過要此米到純然潔白而已。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者,皆所以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約禮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誠意之功;道問學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誠身之功:無二說也。” 】

陸澄問:“如何做到惟精惟一的用功?”

王陽明回答說:“惟一是惟精的目的,惟精是惟一的手段,是為了惟一下的功夫,這是一件事,不是兩件事,不是在惟精之外,還有一個惟一。精字是米字旁,我們就拿米來打比方吧。比如我們舂米,要讓這米純然潔白,這便是要它惟一。但是必須加以舂、簸、篩、揀的惟精功夫,才能得到拿純然潔白的米。這舂簸篩揀,就是惟精的功夫,其目的也不過是要讓拿米純然潔白罷了。其他比如博文是約禮的功夫,格物致知是誠意的功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功夫,明善是誠身的功夫,都是這個道理。”

陸澄問這個,前面徐愛已經有詳細問對解讀,只是老師又說了一個舂米的比方,所以記錄在這里。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學只一個功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 】

王陽明說:“開始行動了,那才叫知;行動過,才算已經知道了。這圣學之知和行,只是一個功夫,不可把知和行分開成兩件事。”

用王陽明經常舉的例子來說,說孝敬父母,你知道嗎?如果沒有去做,只是曉得些孝的說法,不算知道,只有你開始去做了,才算開始知道。知道多少呢?做了多少,就知道多少,沒做到的部分,還是不知道。做過的部分,知之成也。沒做到的部分,知還沒成!

【“漆雕開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說之。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曾點言志,夫子許之。圣人之意可見矣。” 】

這一句話,涉及《論語》里三個故事,我們一個個說。

第一個:子使漆雕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說。

孔子給漆雕開謀了一個官職,漆雕開拒絕了,他說:“我對自己做官任事的能力,還沒有信心啊!”孔子聽了,非常高興。高興什么呢,高興漆雕開這種負責任的態度。換了別人,學而優則仕,跟老師學習,就是為了謀個前程啊,漆雕開卻能把責任放在前頭,評估自己能不能負其那個責任。

第二個故事: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

子路做季氏家宰,想提攜師弟子羔做季氏的領地費邑的城宰。孔子不同意,說子羔還年輕,學問還不成熟,不應該拔苗助長,讓他太早承擔那么大責任。如果德不配位,“賊夫人之子。”賊,是害,那是害人子弟,害了子羔。

第三個故事,曾點言志,這故事長了去了,但是如果不把它掰開了揉碎了講清楚,王陽明這段話講“圣人之意可見矣”,到底可見個啥,就沒法領會。

先看《論語》原文: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日;‘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夫子哂之。

“求,爾何如?”

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

“赤,爾何如?”

對曰:“非曰能之,愿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愿為小相焉。”

“點,爾何如?”

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這一段,怎么講呢?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陪老師坐著。孔子問,“以吾一日長乎爾”,我比你們年長些, “毋吾以也”,你們也不要以我為長就不好意思說哈!

平時在家里,你們經常自以為才干足以經世,就是沒有伯樂知己!現在假定有人知道你的才干,給你機會,你們將怎么做呢?

子路率爾而對曰,率爾,是馬上就答,老師話音剛落,他就馬上回答了。這就是他的性格。四個侍坐的同學中,他年紀最長,是該他先說。但是,《禮記》有言:“侍立君子,不顧望而對,非禮也。”跟咱們現在開會一樣,領導要大家說說,你得左顧右望一下,相互讓一讓,然后才說:“那我先拋磚引玉哈!”這才合乎禮節。老師話音剛落,你就搶閘而出,那是修養不夠。

子路說:“有一千輛兵車的國家,夾在大國之間,四戰之地,外有強敵兵戈相加,內有饑荒相困,讓我來治理,三年之后,就能讓人民勇猛善戰,并且知禮樂教化。”

子路有沒有這個本事呢,孔子評價過他:“千乘之國,可使治賦”,肯定他搞經濟和財政的能力。但是,能不能做到禮樂教化,孔子可沒說,他自己的禮儀教化還有缺陷呢!所以,“夫子哂之”,呵呵!冷笑一下,一笑他率爾而對,沒禮貌,二笑他自視太高!

接著問冉求:“你怎么樣呢?”

冉求說:“千乘之國我可不敢說,但是,方圓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國家,給我三年,也能讓人民有吃有穿。至于禮樂教化,就得等別的君子來了。”

孔子接著問:“公西華,你呢?”

“我呀!能做什么我可不敢說,我只能說我愿意學著做點什么。”這公西華謙虛,他不說我能做什么,他說我愿意學:“宗廟祭祀之事,或者在國君會盟的場合,我愿意穿著禮服,戴著禮帽,做個小相吧!”端章甫,端,是禮服;章甫,是禮帽。

這公西華啊,他說的口氣是小事,其實是大事。宗廟祭祀,國際會盟,就是禮樂教化之事,比人民富足之事要高一個層次,倉廩實而知禮節,他說的是知禮節的事,更高一個階段。前面孔子評價過公西華:“赤也,束帶立於朝,可與賓客言也。”宗廟祭祀和外交禮儀,是公西華的強項,他也有志于此。

“點,爾何如?”接著問曾皙,你呢?

曾點,就是曾皙,是曾參的父親。孔子有幾位父子弟子,顏刻顏回父子,曾皙曾參父子,都同在孔子門下。

“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曾皙正在鼓瑟。應該是之前老師讓他在旁邊鼓瑟的,否則沒理由老師在問問題,他還在奏樂。

按年齡次序,子路說完之后應該他說,但因為他負責演奏,所以先問了其他年輕弟子,最后再問他。鼓瑟希,瑟聲稀稀落落,就像我們現在看電視里談話節目,嘉賓說了句什么,樂隊即興奏幾聲,是配合談話的情緒和氛圍。老師和同學們在對答,曾皙就負責稀稀落落的助興配樂。

鏗爾,老師問到自己了,曾皙以手推瑟——鏗!結束!舍瑟而作,推瑟而起——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撰寫、撰述的撰,我和三位師兄弟的想法不一樣。

孔子說:“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沒關系,你說吧!大家各言其志罷了。

曾皙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我沒想什么國家大事,就想在那暮春三月,春天的新衣剛剛穿上身,約上五六個成人,六七個少年,結隊出門踏青,在那沂水河邊沐浴,在舞雩(yu)臺上吹吹風,舞雩臺,是魯國祈雨的祭臺,然后,一路唱歌一路還。

曾皙一番話,把老師也說得神往了,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哎呀!我的志向和你一樣!

三子者出,曾皙后。子路、冉求、公西華三人先出去了,曾皙在后面,問老師:“夫三子者之言何如?”他們三位同學的回答,老師怎么看呢?

孔子說:“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沒怎么看,都是各言其志罷了。

曾皙問:“夫子何哂由也?”那老師為什么冷笑子路呢?

孔子說:“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有志治國,首先要懂得禮讓,他是態度也不讓,說話也不讓,當然要敲打他!

“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難道人家冉求要治的就不是國嗎?千乘之國是國?方圓五六七十里就不是國?

“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還有公西華,他說的,就不是治國嗎?宗廟會同,宗廟祭祀和諸侯會見之事,不就是國家大事嗎?如果公西華只能干小事,我不知道誰還能干大事!”

孔子和弟子們言志的對話講完了,不過,還有一個遺留問題,兩千多年沒說清楚——孔子為什么贊同曾皙的志向?為什么說他跟曾皙一致?暮春三月去踏青,洗洗澡,吹吹風,唱著歌回來。弟子們跟老師可不是來學這個的,老師的志向,一直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老人家一生顛沛流離十幾年,就為了有一個治國的機會,他可不是陶淵明啊,這么一說,倒不像孔子,像老子,不像儒家,像道家了。老師這么一說,大家都不知道該干嘛了。

朱熹引用了程頤的注解,說孔子和曾皙的志向,是堯舜氣象。其他三位同學,所見甚小,又不知謙讓,太狂,若境界更高一些,便跟孔子、曾皙一樣了。又說,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使萬物莫不遂其性。如此,天下無事,踏青唱歌,豈不美哉?

錢穆批評說,程頤朱熹這個解釋,深染禪味,不像儒,像禪了。

張居正提供了另外一個講解,為什么孔子對三個同學都不認同,唯獨贊同曾皙——

“蓋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窮不失義,達不離道,乃出處之大節也。若自負才能,汲汲然欲自見于世,則出處之際,必有不能以義命自安,而茍于所就者。子路仕衛輒,冉有從季氏,病皆在此,故夫子獨與曾點,以其所見超于三子也。”

張居正不愧是宰相,大領導就是有大水平,他的點評太深刻,太有教益了!

我一身本事,但是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窮不失義,達不離道。就像我們前面說安貧樂道一樣,為什么要安貧樂道?因為只有安貧樂道之人,他發達之后,才能同樣安富樂道。如果貧窮時發憤,成功后就要發飆,就要報復性驕奢淫逸。

同樣,如果自負才能,非要干一場。當真有機會干的時候,他就不舍得失去這機會,就不能以義命自安,不能堅持道義的原則,不能接受失去機會的命運,他就會委屈妥協于他的權力來源,掉進大染缸,跟著干壞事,子路跟衛輒,死于內亂;冉有跟季氏,幫助季氏橫征暴斂,以至于孔子痛罵,要小子們擊鼓而攻之。子路和冉有的毛病,病根都在這兒!所以孔子唯獨贊同曾皙,因為他的見識超過了三位同學。

我一身抱負和本事,希望齊家治國平天下,但我藏器于身,待時而動,給我機會,我就燦爛,功成身退,或急流勇退之后,回歸詩酒田園,暮春三月,踏青下河洗個澡,春風拂面唱首歌。沒有機會實施我的主張,我不貪慕權位,不跟你們同流合污,我自己回家,還是暮春三月,還是踏青下河洗個澡,還是春風拂面唱首歌,仍不失我志,不亦樂乎。

就是這態度。

王陽明把漆雕開、子羔、曾點三個故事拿到一塊兒來說,這就是孔子的價值觀。自己沒本事,就不要干,不要德不配位,尸位素餐,。有本事,也不是非干不可,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給機會就干,沒機會自己呆著。給我機會干了,我就要行道,不能行道,還是隨時可以不干,不貪戀權位,不枉道事人。干完了,我功成身退,成就他人,自己回歸詩酒田園。總之,功名利祿,甚至濟世安民,都是外物,我活在自己的世界,居仁行義,與天地同樂,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齊家治國平天下,快樂還在春三月。

“圣人之意可見矣。”可見孔子是這個意思嗎?他也沒明說,王陽明也沒明說,只能說我是這樣理解的。但王老師也不要批評我“妄加分析加增,以逞其技”,是張居正老師加的,孔老師沒明說,我就當跟張老師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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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傳習錄》學習參考書目:

《傳習錄 明隆慶六年初刻版》,王陽明撰著,謝廷杰輯刊,張靖杰譯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

《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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