謨(蔡謨)初渡江,見蟛蜞,大喜曰:“蟹有八足,加以二螯。”令烹之。既食,吐下委頓,方知非蟹。后詣謝尚而說之。尚曰:“卿讀《爾雅》不熟,幾為《勸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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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話是說蔡謨在永嘉南渡到江南之后(可能是在公元313年夏),見到一物,二螯八足,心下大喜,這不正是我蔡家老祖宗蔡邕寫的《勸學篇》中所講的螃蟹嗎?于是叫人煮來吃。吃完后,結果上吐下瀉,精神萎靡不振。這才知道自己吃的不是螃蟹,而是蟛蜞。后來,他去謝家看望謝尚說起此事,謝尚說,你個二貨,《爾雅》你不好好讀熟,差點就被《勸學篇》害死,真是夠了!
《勸學篇》是東漢大學者蔡邕(公元133-192年,字伯喈,陳留(今河南省開封市陳留鎮)圉人,東漢文學家、書法家。漢獻帝時曾拜左中郎將,故后人也稱他為“蔡中郎”。)的名作,根據春秋時的《大戴禮記·勸學篇》而寫。《大戴禮記·勸學篇》中有:“蟹二螯八足,非蛇蟺之穴無所寄托者,用心躁也。” 而到了蔡邕的《勸學》中則有“蟹有八足,加以二螯”一句。蔡謨是蔡邕的后人,蔡謨非常重視自己老祖宗的作品,將其背的滾瓜爛熟。
這算是一個笑話,史稱“爾雅不熟”,中醫也留下了“蔡謨蟛蜞”的故事。逗君一笑的同時,也不得不令我們深思,蔡謨真的是不熟《爾雅》么?讀熟了《爾雅》就能分清螃蟹和蟛蜞了么?我想這個答案一定是maybe。
假如這個故事不是杜撰的,就讓我們來分析一下蔡先生吃蟛蜞的前后邏輯鏈條:
第一、蔡謨的老祖宗蔡邕可能見過或者吃過螃蟹,不然他不會把螃蟹寫進自己的書里。關于蔡邕有沒有見過或者吃過螃蟹,這里為什么要用“可能”呢,主要是對蔡伯喈寫《勸學篇》的目的不明。據我猜測,原因可能有二:第一種可能是因為荀子也曾寫過《勸學》一文,里面說“蟹六跪而二螯”,意思是螃蟹有兩個大鉗子和六條腿。這顯然不對,可能是筆誤。蔡中郎可能是為了糾正荀子這一錯誤才寫了《勸學篇》。把“蟹六跪而二螯”修正為“蟹有八足,加以二螯”。他可能是聽人說的,也可能是自己親自抓來一只螃蟹數了數才寫到自己書里的。第二種可能就是蔡邕見過或吃過螃蟹,覺得味道好,值得紀念一下,讓子孫后代都試吃一下,做第N個吃螃蟹的蔡家人。所以寫了《勸學篇》。這兩種可能性都是存在的。可惜蔡邕的書已經散佚,我們也無從考證了。
第二、蔡謨一定沒有見過或者吃過螃蟹。首先,說他沒有見過螃蟹是因為他誤把蟛蜞當成了螃蟹,這說明他之前肯定沒見過螃蟹。螃蟹一般比蟛蜞大,而且蟛蜞的八條腿上有毛,而兩個螯上沒有毛,仔細辨別一下應該是可以區分開的。但是他智商比較高,讀書也很用功,讀了老祖宗蔡邕的《勸學篇》里關于螃蟹的描述,他就牢牢建立了“八足二螯=螃蟹”的認知框架,而且達到了自動化。不然他也不會一見到八足二螯的蟛蜞,就想起老祖宗蔡邕的書。誰知道八足二螯的不僅僅是螃蟹,還有蟛蜞。被自己的老祖宗坑了,有苦說不出,真是倒霉催的。其次,說蔡先生沒有吃過螃蟹是因為他吃蟛蜞的方法是煮。煮的“螃蟹”哎!盡管不知道他是淡水煮、海水煮,還是烤了之后再煮。但是吃過螃蟹的人都知道螃蟹的最佳吃法是清蒸。筆者雖然沒吃過幾回螃蟹,但是也知道螃蟹清蒸最好吃,尤其是用海水蒸的海蟹,味道真是無比鮮美。蔡謨先生直接把蟛蜞煮來吃,放沒放鹽不知道,味道肯定不咋地。也難為他老人家吃得下去了。
第三,蔡先生應該是知道蟛蜞是不能吃的。他肯定是屬于誤吃。因為被老祖宗坑了一把,同時又可能是太餓了(見后文),他才選擇去吃蟛蜞,而且是煮來吃。據我自己的考證,那個時候的古人應該是不吃蟛蜞的。甚至是不吃螃蟹的。因為蟛蜞的兩個大鉗子經常擺的姿勢(從上圖可以看出)很像古人的拱手禮。所以蟛蜞又有個別名叫“禮云”(語出《論語·陽貨》“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廣東有一種美食,名叫“禮云子”,指的就是用蟛蜞籽做成的醬料(今天的廣東人無所不吃,看來是屬于“遺傳”了。)。孔老大格物致知,將蟛蜞親切稱為禮云,作為大儒蔡邕的后人,出于對孔子和先人的敬畏,蔡謨還敢吃蟛蜞嗎?說不定連螃蟹都不吃的。
第四,蔡先生是在永嘉南渡之前的時候吃的蟛蜞。永嘉南渡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衣冠南渡(也稱衣冠南度,語出唐史學家劉知幾《史通》),指的是西晉末天下亂,中原士族相隨南逃、中原文明或中原政權南遷。這次南渡是中國歷史上三次因動亂而發生的大規模人口南遷的第一次(分別是:西晉末晉元帝渡江,定都建康(今南京)建立東晉;唐“安史之亂”后,中原士庶避亂南徙至金陵(今南京),建立南唐;北宋末,宋高宗渡江,以臨安(今杭州)為行都,建立南宋)。永嘉(307-313年)是晉懷帝司馬熾的年號(在永嘉之前,中原地區發生十六年的八王之亂。匈奴和羯族的首領劉曜、石勒等率領部眾,殘酷地屠殺漢人。北方漢族人民為逃避戰亂,紛紛舉族南遷。大量人口從中原遷往長江中下游,南渡持續兩個世紀之久。這是中國古代出現的第一次人口南遷高潮,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南北大融合。史稱"永嘉之亂,衣冠南渡",簡稱"永嘉南渡"。"衣冠",晉時士族峨冠博帶,衣冠楚楚,風度翩翩,故又有"衣冠南渡"之謂。還有說法衣冠南渡代表中原文明南遷。)。按照永嘉的時間段和蔡先生的地位,他應該是第一批南渡的人,按年齡算,應該是正值而立。盡管已經是30多歲“高齡”的高級知識分子,名門之后、大儒傳人,在“君子遠庖廚”的儒家思想的洗禮下,蔡先生沒下過廚房,沒見過螃蟹,也是正常的。
第五,永嘉南渡時,北方人口大量融入南方,導致南方人口劇增。有資料顯示,在永嘉南渡時,北方的許多士族大地主攜眷南逃。同鄉人也隨著大戶南渡。隨從一戶大地主南渡的往往有千余家,人口數萬之多。南方本來就是蠻夷之地,盡管物產豐富,但是當時生產力落后,又沒有雜交水稻。這么多人一起涌入,糧食肯定是不夠吃了。而且在南渡的路上,烽火連天,盜賊橫行,帶點吃的上路估計都不安全。所以需要在野外覓食或者做飯。蔡先生雖然出身名門,是大儒之后。但是他的野外生存本領一定不強。第一是因為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第二是他是名士,跟阮放、阮孚(阮孚的父親是阮咸,叔公是阮籍,二人合稱“大小阮”,都是竹林七賢中的人物;他的太爺是阮瑀,建安七子之一)等并稱“兗州八伯”。我們都知道這些名士們有清談(魏晉時期士大夫崇尚老莊,空談玄理,不做文章而流為清談。)、喝酒(“兗州八伯”的稱號就是這樣來的。出自明張岱的《夜航船》:“羊曼,祜從孫,任達嗜酒,與阮放等八人友善,時稱阮放為宏伯,郗鑒為方伯,胡毋輔之為達伯,卞壺為裁伯,蔡謨為朗伯,阮孚為誕伯,劉緩為委伯,而曼為踏伯,號“兗州八伯”,又號為“八達”。”)、吃五石散(又稱寒食散,葛洪認為是由丹砂、雄黃、白礬、曾青、慈石五種材料合成的。服此藥后,必須冷食、飲溫酒、冷浴、散步、穿薄垢舊衣,如不散發,則須用藥發之。)的習慣,經常嗑藥的人身體也不會好到哪里去。不過我還是相信蔡謨沒有吃過五石散,因為他去世的時候是75歲,在古代已經算是長壽了。書生、愛喝酒、再加上當時的清談風氣,不管他吃沒吃五石散,他在南渡避難的時候,很有可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或者已經餓了好幾天了。所以,在生理需要的驅使下,蔡謨發現了類似螃蟹的“蟛蜞”,看到八足二螯,立刻聯想到老祖宗蔡邕講過的“螃蟹”,于是他立刻很“開心”的叫人煮來吃,結果吃出了問題。
第六,蔡謨把自己吃“蟛蜞”的經歷講給了謝尚(謝尚,308年—357年,字仁祖。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人。東晉時期名士、將領,謝鯤之子、謝安從兄)聽,結果被嘲笑“爾雅不熟”。這說明謝尚肯定讀過《爾雅》的《釋魚篇》,知道八足二螯的不一定是螃蟹。謝尚也可能見過并且很有可能吃過螃蟹或蟛蜞。但是,這本是一件丟人至極的事情,蔡謨先生為啥非要告訴別人呢?而且是比他年輕的,比他有權勢、有背景的謝尚。因為按永嘉年號的最后一年公元313年,此為建興元年,晉愍帝司馬鄴(晉愍帝,西晉最后一位皇帝,公元313年-317年在位)繼位,升司馬睿(晉元帝,東晉的開國皇帝,公元318年-323年在位)為左丞相 ,司馬紹(晉明帝,東晉第二位皇帝,公元322年-325年間在位)拜為東中郎將,鎮守廣陵(今江蘇)。蔡謨受州府及司馬越(西晉宗室,晉惠帝至晉懷帝時期權臣,八王之亂的參與者之一)征辟,但他不應命,渡江避難,被時任東中郎將的晉明帝引為參軍。而這一年(公元313年),謝尚只有5歲。我無法得知被小屁孩恥笑的蔡先生不知作何感想。只知道蔡謨“性方雅”,或許不會跟這等頑童計較吧。
這里還有一個很奇怪的地方,就是“謁”這個字。蔡謨在公元313年已經32歲了,而謝尚只有5歲,一個32歲的名門之后、大儒后人去“謁”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還被恥笑,是不是有點太不可思議了。謝尚49歲就去世了,僅僅比蔡謨晚一年,難道是螃蟹吃多了?
蟛蜞的分布很廣(在中國的遼東半島、江蘇、福建、臺灣、廣東、浙江沿海都有分布),吃人很多,吃法也很多樣(廣東的禮云子、福州的蟛蜞醬和蟛蜞酥、潮汕人的醉蟛蜞等),但是為啥別人吃了沒事,唯獨蔡先生吃蟛蜞吃的“上吐下瀉、精神萎靡不振”是為什么呢?結合上文的分析,我認為可能原因有三:
第一,地理環境的影響。蔡謨先生出生于河南省商丘市民權縣林七鄉,位于河南省東部,表現為暖溫帶大陸性季風氣候特征。年均降水量657毫米,年均溫14℃。按照800毫米等降水量線劃分南北的標準,他算是標準的北方人。北方不種植水稻,湖泊和河流也比較少,故而可能很少見到螃蟹,再加上他是大家之后,肯定不會或者很難吃螃蟹這些下等人才吃玩意。就像廖凡演的電影《師傅》里,師娘宋佳說的那樣,天津有九條河,螃蟹比大米便宜。這應該算是“地理決定論”加“家庭社會經濟地位”的雙重作用。可見地理因素對人的知識、技能等產生影響。
不過最有趣的是,在2008年9月到2009年10月,中國漁業協會河蟹分會組織的“中國河蟹之鄉”的評比活動中,民權縣位列第一。如果蔡謨先生活在今天,肯定不會被人嘲笑為“爾雅不熟”、“蔡謨蟛蜞”了。面對這一滑稽的現象,不知蔡謨先生在天之靈作何感想。
第二,飲食習慣的影響。這跟地理有點關系,但是我更側重于飲食習慣。南方是魚米之鄉,吃點螃蟹很正常。北方人只能啃啃高粱和饅頭,因為當時還沒有紅薯、馬鈴薯、玉米可吃呢。長期吃這些東西,體內產生了對應的消化酶,肯定不會過敏。就像現在中國人的“乳糖不耐受”癥狀一樣(在嬰幼兒階段,中國人的腸道里是有乳糖酶的,但是成年之后,對奶制品的需求沒有那么大了,所以乳糖酶大量減少,在一次性攝入大量牛奶的情況下,會出現非感染性腹瀉。)不過像蔡謨先生這樣的名門之后,鐘鳴鼎食之家,肉湯應該還喝得起,也應該吃過魚,但是肯定沒吃過蝦或者螃蟹。一方面可能是當時的人不屑于吃螃蟹,因為這貨是食腐的,比較惡心。屈原大人被啃得干干凈凈就有它的功勞。
從上文中我們可以看出,蔡先生應該是第一次吃“螃蟹”,雖然不知道他吃了多少,但是引起了“上吐下瀉”和“精神萎靡不振”兩種癥狀。“精神萎靡不振”可以用中毒或者上吐下瀉引起的脫水來解釋,但是上吐下瀉就很難單單用中毒來解釋了,因為一般第一次吃河鮮或者海鮮的人會出現過敏癥狀,表現最多的就是上吐下瀉,兩頭開花。 因此我們可以這樣推測,蔡謨先生是第一次吃蟛蜞之類的河鮮引發了過敏,過敏導致上吐下瀉,上吐下瀉導致脫水,脫水導致了精神萎靡不振。此外,蟛蜞是可以做成醉蟹吃的,這也可以說蟛蜞本身并沒有太大的毒性。蔡先生一個文人,不可能一頓吃一噸蟛蜞,而且還可能在享用老祖宗描述的生物時喝上二兩(兗州八伯嘛)。故而推斷,蔡先生是第一次吃河鮮類的東西,而且他很可能過敏。
但是,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蔡先生當時已經餓了很久了(見上文),不然他一個北方人不會見到“螃蟹”就大喜。大喜的原因可能不是見到了“螃蟹”,而是見到了可以吃的東西,于是叫人煮來吃。我不知道蔡謨有沒有從老祖宗蔡邕那里學到吃“螃蟹”的方法,但是他選擇了用煮這種低級的方法來吃這種“螃蟹”。可見他要么是真不知道螃蟹怎么吃,要么就是真的餓了。“蟛蜞咸,冷(《本草綱目》)”,“食(蟛蜞)肉能令人吐下至困(《本草經集注》)”。蔡先生吃的蟛蜞可能是在夏天,而且可能沒洗干凈,雖然煮過,但是餓極了的蔡先生可能還沒等蟛蜞熟透,就吃了個精光。空蕩蕩的腸胃受到如此的強烈刺激,不上吐下瀉才怪。
第三,前人的影響。正如上文所述,蔡謨是蔡邕的后人,對老祖宗的東西很崇拜,把老祖宗的書背的滾瓜爛熟。不然他也不肯能見到蟛蜞就想到老祖宗的書。這說明他對“八足二螯=螃蟹”這一認知框架的記憶無比深刻,見到八足二螯的生物就聯想到老祖宗書中描述的螃蟹,說不定他能還記得是第幾頁第幾行呢。有人曾就此出過命題作文,主題盡是“盡信書不如無書”、“實踐出真知”的陳詞濫調。如果真想探究答案,為什么不去翻翻《晉書》,了解下蔡謨先生本人的生平和當時的社會背景,做足了調研再說話呢?
讓我們換個角度思考一下,就算蔡邕的書里寫錯了螃蟹這種生物,沒有告訴蔡謨識別螃蟹的其他方法,沒有畫出吃螃蟹的具體步驟,難道蔡謨先生一輩子就只讀這本書嗎?他應該讀過荀子的《勸學》,怎么會看不出“八足二螯”和“蟹六跪而二螯”的區別?他應該也看過《逸周書·王會解》、《周禮·天官·皰人》之類的書,怎么可能對吃螃蟹一無所知呢?
小屁孩謝尚嘲笑了蔡謨,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可供玩笑的例子。但是我們為什么不去深入思考下蔡先生吃“螃蟹”的喜劇的背后是不是一個悲劇呢?蔡先生有可能是家族教育失敗的產物,有可能是書呆子的代表,更有可能是饑餓的“亂離人”。今天的我們在重讀這個笑話的時候,如果能夠更深入思考一下,又會發現多少未知的秘密?魯迅說,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誰敢去吃它呢?那么第一個吃蟛蜞的蔡謨,算不算是勇士呢?
歷史,等著你去發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