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風與輕舟
有一次，一個與我同齡的姑娘對我說：“今年過年，我得回家看望我奶。”
我睜大眼睛看著她，心里異常羨慕。
因為此生我已無法再見到我的奶奶，她去世已經十五年整。
從小我是睡在奶奶身邊長大的，我與奶奶親密勝過任何人。
她是一個非常慈悲而且溫暖的人，在我的印象里，她性格及其沉靜，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對誰發過脾氣。
她從29歲開始，便開始吃齋念佛，非常的與世無爭。
家里有一塊地方，放著一尊佛像，擺著一個蒲團。每晚，她固定的功課，就是坐在蒲團上，手里轉動著佛珠，微閉著眼睛，嘴里輕輕念著經文。
她的頭發在昏暗的燈光下，仍看出漸漸花白的斑駁著，她愛穿一件月白色的衫子，幼小的我，總是安靜的坐在一邊，靜靜的看著她，等她念完，哄我入睡。
一、
我小時候很愛聽故事，奶奶講的故事基本都是老掉牙了，但我仍然聽的津津有味，比如狼來了，我聽了一遍又一遍，她很耐心，她的詞匯和故事情節都有限，翻來覆去只有幾句而已，但是我要求她再講一次，她定會慢慢的細細的再講一遍。
“狼來了應該怎么辦，孩子就被吃掉了嗎？”我害怕卻又期待的問著她。
“沒有，他們有樓房，他們爬上樓了，狼就上不去了。”
“那我們呢？我們沒有樓房，狼會來吃我們嗎？”
“不會，我們在，狼就不會來吃了...”
我在那熟悉的聲音里漸漸安心的睡去，童年像是舊時光里緩緩搖動的木船，微微蕩漾著，一直到生命里啟程的溫暖。
她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要去附近的大寺廟里“修行”一次，會呆上兩三天才回來。每每那個時候，是我最黑暗的時候，我很想念她。每隔一段時間，我便跑去問姑姑：
“奶奶什么時候回來？”
“再呆兩天就回來了?！惫霉谜f。
我不解，兩天對我來說無比漫長，我們院子里那個時候種了一棵高大的柚子樹，每每黃昏我便站在柚子樹下，盼望著她那月白的衫子漸漸靠近，那個瘦弱的身體出現在道路里。我會一直站在那里等，漸漸晚霞布滿天空，黑暗又一點一點侵蝕整個村莊，我終于知道那一天她不會回來了，我最初噙著的一泡眼淚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
“奶奶，你去哪里了？...”
家人過來牽走我，我在那個夜里挨著墻角默默入睡，夢里似乎有那溫柔的懷抱與輕言細語的故事，那是我最初的依戀。
二、
小時候，我總愛弄丟橡皮擦，那個時候的橡皮擦是黑白的，一頭是黑色的，一頭是白色的，仔細聞上去，是一股橡膠的氣味。我小時候很想要一塊帶香味的橡皮擦，有的同學很洋氣，用的便是這一種，有五顏六色的形狀，顏色也很斑斕。那香氣也淡淡的。
每每借用一下，我總要嗅很久。有一次，我又一次弄丟了我的橡皮擦，寫作業的時候，我寫錯了，眼看著怎么也擦不干凈，那個時候有一種酒精瓶，上面的塞子，我偶爾用來擦作業，那一次，我依舊找到塞子，去擦作業，然而火候未把握好，一擦下去全盤皆黑，倔脾氣的我急的哇哇的哭。
“我帶你去買吧?！蹦棠套е业氖?，安慰我。
那一夜下著大雨，我被奶奶牽著，來到了村里的小賣部。奶奶讓我挑，我從一個裝橡皮的玻璃瓶子里，當然挑了最可愛，帶著香味的那一塊。那個時候黑白色的橡皮一毛錢一只，帶香味的橡皮五毛錢一只。
我捧著橡皮，破涕為笑。
第二天，我便用小刀將它分成了四塊。
“為什么要分成四塊？”奶奶疑惑的問我。
“小學一塊，初中一塊，高中一塊，大學一塊，這樣，我上學再也不用買橡皮擦了。”
我覺得自己聰明極了，然而，數月后，那幾塊分散的橡皮也同樣被我弄丟了。
但我以后，也沒有再買到過香味這么特別的橡皮。
三、
我還記得小時候，我第一堂課的作業是畫老虎。
高老師在講臺上說：“大家發了書本和作業本了，回去就把語文書上的第一頁上，用鉛筆畫一只老虎吧。”她隨意說完，便下課了。
我背著書包回去了，到家了立刻就開始寫作業，我拿出鉛筆，開始畫老虎。
從小我便沒有繪畫天賦，那只老虎我始終是畫不像的，不僅不像，而且是大相徑庭。
我急的汗一滴滴從臉上滾落，然而這世界上的事情便是這樣，越是心急越難以入境界。
我于是越畫越爛，直至我終于失去信心，丟下筆頭哭泣。
奶奶過來問清緣由，便想出一個辦法，說：
“你別哭了，我帶你去高老師家里問問，我們應該怎么樣畫，好嗎？”
我想想很有道理，便一同前去。
我在路上一路忐忑，我擔心老師知道了，原來我是個笨小孩，連只老虎都畫不好。
我永遠不會忘記，高老師爽朗的笑聲，她的笑聲里帶著些許善意的贊許。
也不會忘記她說：
“我并不是說一定要畫的一模一樣，只是大概相似就可以了?！比缓笏闷鹞业淖鳂I本，說：
“這樣就可以了啊，是合格的?！?/p>
我的一顆心才重新裝回肚子里。
從那時候我似乎開始明白：認真與較真，這是兩碼事。
認真而不較真，才不失為做人的一種風范。
四、
我的小時候是很害怕遲到的。
每當我弄晚了以后，我就央求奶奶送我一程，一直送到我當時的班主任高老師的家門口。
如果她家的門開著，我偷偷瞄一眼，她還在里面忙活。我知道我不會晚于她，我便長舒一口氣，請奶奶回去。
如果我看見她家大門緊閉，外面已艷陽高照，我的一顆心便往下沉。我便拉著奶奶的手，請她一直送我到學校門口，她是裹過小腳的人，那幾里路她應該是走的很是辛苦，可是她從來沒有抱怨過。
她總是在事后輕聲細語的跟說一些道理，她未曾大聲吼罵我一句，然而她的話我是最能聽的進去的。
小的時候我常常身體不好，有一次發高燒的厲害，醫生到家里來，他舉著針管，往空中輕輕擠出一些藥水。青霉素的味道充滿了整個房間，我陡然變得清醒，緊緊的貼在最里面的墻壁里，揮舞著雙手，抵抗著醫生，任誰也無法靠近。直到我看見奶奶過來，我才覺得心安，慢慢平靜下來，緊閉著眼睛，眼淚從眼角大顆滾落，身體在害怕的顫栗，直至針頭刺穿皮膚。
這世上應無可怕的事物，當有一人始終在你左右，寬于言，撫于心，所有的恐懼，也會在安全感的驅使下，慢慢消散。
五、
我漸漸的長大，離家去讀初中。
我有了可以自由支配的“生活費?！?/p>
雖然很少，但我仍然省了幾塊錢出來，回家的時候，我跑到學校對面的小賣部，去買了一點她愛吃的甜食。
我特意看了包裝袋，含不含雞蛋的成分，她不食葷，連雞蛋也不吃的。
我高興的拿給她，她咧開沒牙的嘴，笑得合不攏了。
她不知道那是我最有成就感的事情，能對她好，再好一點，就是我的心愿。
因為我之于她，如此珍貴，那是我能感受到的，被捧在手心的溫暖，我愿意回饋，唯愿她能等到我有能力的那一天。
然而每一次回去我都感覺到她衰老的厲害。
我上初中的時候她已經七十幾了。我那個時候特別害怕看到：
“人到七十古來稀”這個詞，看到了我就會想起她。
想起她越來越駝的背，想起她日漸瘦弱的胳膊和腿，想起她花白的在風中飛舞的頭發，想起她那平靜卻內斂的笑容。
我就會遺憾，就會害怕，我還什么都沒有做，她就已經靜悄悄的離去。
六、
她漸漸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每次回去，我都能看到她躺在床上輸液。
偶爾狀態好點的時候，我陪她在外面坐著，陪她淡淡的說上幾句話，看著外面的太陽，我們祖孫就這樣平靜的坐著，我突然覺得，衰老在時光面前，是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的。
我們對于時間和生命的輪回，是有無力感的。
天黑了，我看著她在床上睡去，因為病痛，她不再有興致去說話或者念經文，我瞧著她滿是皺紋的臉，心里只想說：
你別著急老去，快等我長大。
長大了，我想用自己掙的錢，給你買很多你愛吃的。
帶你出去看看美麗的風景。
給你縫一件溫暖的秀麗的棉襖。
買一臺大電視，能解悶兒。
可她不會知道的，歲月也是不曾停滯不前的。
在我上高一的那一年，她還是離去了。
等我知道的時候，她已經走了。
我未能見她最后一面，但聽聞她走的很平靜，我心里略感寬慰，我常常閉上眼睛，想象那一刻她的感受。
萬般不舍、失意難過、無助恐懼？
而我再也沒有機會盡那么一點點的孝。
想著想著，眼中熱淚不斷涌出。
我終于失去她了，最疼愛我的那個人，去了。
我這一生里為你做的太少了，少到我此刻想起，仍覺遺憾。
然而我還是不愿意相信她已離去。
在那熟悉的老家里，她怎么會離去呢，每一樣物件都有她的氣息。
每當夏日，我們搬著竹床在外面乘涼，她在身邊不停的輕輕揮舞的蒲扇;
每當寒冬的夜里，我爬到被子里，雙腳便被她緊緊貼入懷里；
我幼時哭鬧不止的時候，是那一雙布滿皺紋的手拂去我臉上的淚水，再輕聲的安慰著；
是那每每舍不得吃掉的一點點心，一個水果，一點傾盡全力的好；
是那每次從枕邊掏出的手帕，翻開一層又一層，遞給我的幾塊零用錢......
我于是望著窗外，外面的風吹著樹梢，夜空寧靜安詳。
仿佛她還在我身邊。
六、
她走了已經十五個年頭了。
我們漸漸的長大，也有了自己的子女。
每當我捧著孩子的臉，看著他明亮的眼睛，無邪的笑容時，我頓悟了她的心情。
愿用盡全力，只為你安好。
生命是一場輪回，愛是一種延續。
那些未盡的遺憾，那些成長中無比溫馨暖人的時刻，都不會如流星般逝去，它們在生命里齊肩而行，交相輝映。
若你還有能力為父母子女多帶來一點溫暖，別吝嗇。
我相信它們最終都會幻化成優美的音符，徜徉在每一個你期待幸福的日子里。
一路上行走，總要有些隨風，有些入夢，有些長留在心中。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