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愛人去看了午夜場電影。
在電影快要結束的時候接到了我很久沒聯系的一個老朋友打來的電話。
這個朋友跟我說,我們的另一個朋友,可能快要不行了。
她說林斐生病以后就從工作的城市回到家里專心養病,家里想了很多辦法,還是不行。她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她。
我訂了凌晨的機票,從電影院出發回家再到機場,愛人車速很快,而我好像還停留在接到電話那一瞬間。
朋友是那天下午到的。
見面的場景比我想象的要輕松的多,她在機場的人群里一下子就找到了坐在椅子上發愣的我,拍了下我肩膀,跟我說:“咱們走吧。”
路上我打了一個電話,之后就一直聽她講林斐生病的事情。
“小斐的主治醫生是我爸爸的徒弟。聽說她之前病情一直控制的不錯,但是前幾天突然惡化開始嘔血,小斐的醫生一時拿不出主意,就帶了病歷去家里問我爸爸的意見。”
“爸爸說不行了?”
“爸爸說…她的身體已經太累了,真的撐不住了。”
到醫院時已經是黃昏了。
夕陽穿過樹的枝丫打在地上好看極了,病床上滿眼驚喜朝著我倆傻笑的林斐在我眼里也好看極了。
“小心翼翼地瞞了你們這么長時間,我以為有一天我能神采奕奕地站在你們面前,像說玩笑話一樣跟你們說我生過一場大病,然后看你們滿眼的詫異和擔心,之后得意的告訴你們我都熬過來了。”
林斐一直是笑著的,但她的眼淚就在眼角掛著,掛著掛著就掉下來了。
“老尹,你還記得,有一年我問你,咱們會不會忘了彼此嗎?”
那是一頓踐行飯也是一頓慶功宴,給要到別的城市的我和齊洋踐行,給考博成功的林斐慶功。我們那天喝了好多的酒,喝醉了就開始哭,就好像以后就再也見不到了。
但其實,從那天開始我們見面的次數就真的越來越少了。
我的嘴巴像被什么糊住了,怎么都張不開嘴,只是愣愣地點頭。
“那你還記得你怎么回答的嗎?”
“我說,會忘...我說,你現在念念不忘的東西以后都會忘...我說,我以前覺得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事情,我都忘了......”
我總以為自己是個特別理智的人,在該遇見的時候遇見,在該告別的時候也就不糾纏了。
“老尹,我要是沒挺過這次,你能不能別忘了我,你們要是都把我忘了,就沒人記得我了。你們一直記得我,以后你們和孩子們講咱們以前的故事,孩子們也會記得媽媽有一個叫林斐的朋友......我想在世界上多待一會,一小會兒就行......”
離開病房后,我給自己請了一個長假。我想在這座我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城市里,多見幾次我認識了十數年的好朋友。
離開醫院后,我和齊洋去了一家開在胡同里的老舊的咖啡店。咖啡店老板那把破舊的吉他已經彈不出聲音了,咖啡店外攤雞蛋餅的老奶奶也不在了。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我總覺得是這些年,除了和家人以外,說真心話最多的一天。
我們聊了以前上學時候的事,也聊了后來工作和家庭的事,我們聊著聊著就笑了,也聊著聊著就沉默了。
“我去年換工作了,準備跳槽的時候給自己找了很多跳板,存了很多人的聯系方式。之后等穩定了,開始清理沒用的聯系人的時候,看到了奇奇怪怪的備注。我不騙你,我看見的瞬間真的沒反應過來是誰,然后又猛地覺得,咱們也是太久沒聯系了,久到我十幾年沒變過的備注都感覺陌生了。我真怕有一天,我閉上眼,腦子里連你們的樣子都是模糊的。”
從前,我們三個恨不得連睡覺都在一起。我們一起作弊被監考老師罰站,一起逃課去買冰淇淋吃,一起喝酒喝得爛醉在大馬路上唱《酒干倘賣無》,一起和誰誰誰陪心儀的男孩子吃早飯,一起為身邊的人準備生日驚嚇……她們從前的一切我都知道,我現在還能說出那時候她們喜歡的男孩子的名字,那時候她們的生理期和那時候她們最喜歡吃的東西最合適的衣服尺碼。
但現在的她們對于我來說太陌生了,我甚至不能流暢的說出齊洋愛人的名字,我甚至到我好朋友臨終前才來看她,關心她。
齊洋說,她的愛人沒什么本事,但是很顧家,每天晚上都會陪她一起吃晚飯,會幫她刷碗。她說,她和丈夫說好,等孩子再大一些,他們想再要一個孩子。
我記得她是我們之間最排斥婚姻最不想要孩子的一個,她總覺得婚姻和孩子是她自由的墳墓,是限制她自由去愛的枷鎖。她說過她想當沒有腳的鳥,直到死亡才停下來。
今天她改口了,她說,她的愛人用愛給她搭了窩,她不用等到死亡了,她累了就有地方停下了。
“看樣子是阿姨的洗腦起作用了啊。”
早些年齊媽媽時不時會在微信上問我,齊洋最近有沒有什么新情況,讓我多勸勸她,少有點“不正常”的想法。其實在我印象里,齊洋一直沒有很長的感情空缺期,只是那些人或長或短都只能陪齊洋過一段日子。
她說,不想等到相看兩厭的時候再懊惱。
“我變了,跟以前不一樣了。我現在每天對著那么多人笑,但我找不到一個能容忍我哭的人。我每天說一百句話,我都不知道有哪一句是我自己真的想說的話。我上一段工作出問題的時候,正趕上你團隊招聘,我看著朋友圈里被面試忙的焦頭爛額的你,都是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跟你絮叨我的那些事,其實我也想不到你能幫我干什么。我突然覺得我那樣并沒有我想的那么好,我顯得孤立無援,我覺得在我身邊的人沒有一個是靠得住的。我嘗試抱著結婚的心態去和他交往,他太普通了,我覺得他比我任何一任戀人都要普通,可就只有他讓我想和他往更深一步邁進。”
從前三個人離得太近了,你的事我的事都分不了那么清楚,再簡單的事兒都是三個人的事。等到有一天三個人各奔東西了,再難的事兒都得自己咬著牙硬抗。從前聯系起來太難了,要跑好多個胡同,才能說上幾句話。現在聯系太容易了,發條微信不過幾秒鐘,可想到那么一句想發的話,卻用盡了太多個幾秒鐘。我們面臨的問題早就不是沒了生活費還想買一條漂亮裙子,寫好的情書在手里握出了印跡還不敢送出去那么簡單了。我們開始考慮屏幕對面的人,會不會心有余而力不足還不知道該怎么拒絕,也會考慮很久沒聯系那個人,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
“那天在機場,我特別怕你看見我,會站起來跟我握手說‘好久不見’。雖然是真的好久不見了,但是我還是不能接受那個場景。我和太多人握過手說過好久不見了,之后還是好久不見,然后再說好久不見……其實就是越來越像兩條平行線,之前相交的印跡越來越模糊,直到有一天走到對面都認不出彼此……”
我也擔心過我們見面時候的場景,我怕是拘謹的攀談,也怕是尷尬的沉默。
我在心里算著我們三個多久沒好好見一面,也算著除去逢年過節群發的那些祝福,我們有多久沒好好說話了。我突然感到滿滿的心酸,這三個人沒有一個人曾忘記過彼此,也沒有一個人突然想念對方。
我們從每天一個電話變成三天一個再然后就成了一周一個,再后來我們就習慣了生活中沒有彼此的生活,我們忙碌自己的,少有無聊的寒暄,也不會客套地維持關系,偶爾朋友圈點贊,偶爾群發祝福。
“是好久了,久到我連小斐生病都不知道。”
以前的小斐就連咳嗽一下都會搞得像不治之癥弄得誰都知道,現在真的生了大病卻不肯開口了。我還記得躺在病床上的小斐朝我笑的樣子,明明和在胡同里亂跑時候沒什么兩樣,可她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我不敢相信之前最喜歡和我撒嬌的小姑娘,現在已經見一面少一面了。我不能想象她離開時候,我該是怎樣的痛苦和懊惱。
那天晚上,咖啡冷的特別快,我們好像還沒說什么,它就冷了。
我和齊洋在老家住了不到一個月,我們每天都會去醫院陪林斐待上一整天,我們一起看電影一起網購一起聊八卦看新聞,我們還一起給留在家里的孩子打視頻電話,林斐很興奮,和孩子們說:“我是你們的小斐干媽。”
阿姨說,她很感謝我們,說她已經很久沒看見林斐這么高興了。
其實對于我和齊洋,這段日子實在太難過了。我們看著林斐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也能感受到她的精神狀況也越來越糟糕。我們總是在害怕,哪一次的告別就成了永別。
有一天林斐跟我們說她想出去轉轉。在征得叔叔阿姨的同意后,我們挑了一個天氣特別好的日子,還給她化了很好看的妝,穿上我們前幾天剛剛才買來的衣服。
我問她想去哪。
她說想去學校后面的小胡同,去吃五塊錢一大張的雞蛋餅和放很多糖的甜咖啡。
那天我們沒買到雞蛋餅,但是買到了甜咖啡、炸雞、烤玉米和炸香腸。林斐說她生病以后總是在喝粥,這不過幾塊錢的東西就好像是人間美味了。我們不敢讓她吃太多,每一種就只能咬一小小口,但她還是很開心,偶爾還會耍無賴,握著不撒手。
“老尹,拍照。”她指著那面涂鴉的學校的后墻,滿眼發光得看著我。
我給她拍了好多照片,從學校后墻一直拍到了大門口。她最喜歡的雜貨店,她最喜歡吃的炸串攤,她最喜歡的那棵到了秋天葉子會變得金黃的樹……
“你想去學校里面逛逛嗎?”
“不看了,看多了就舍不得了。”
我們的初、高中都是在這。那六年是我們三個最親密無間,最快樂的一段日子。餓了就隔著柵欄喊奶奶遞進來一個雞蛋餅,渴了就磨磨門口的伯伯跑出去買甜甜的奶茶,有時候還會求中午值班老師放我們去胡同里逛逛……
那一天林斐的狀態都特別好,除了還坐在輪椅上,別的都與我和齊洋沒什么兩樣。
在我和齊洋回去的第27天,林斐走了。她被她夢里的蓋世英雄接走了。
給林斐過了頭七我和齊洋也就離開了。
“下輩子記得找我們,暗號是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