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嘩啦響的楊樹蔭下,看村莊十字路口人來車往,塵土飄揚。
哥走過來坐身旁,笑著提高了聲調問:“妹妹哪兒人吶?”我笑笑,道:“內蒙古的?!备珙D時有點意外,又問:“干啥來啦?”我想了想說:“找人來了?!?/p>
真不后悔來這一趟。呼倫貝爾。哪怕總共只走了四天的路,但是這四天,仿佛經歷了一生。而我真不舍得離開。我一定還會再來。再來找我的巴雅爾哥哥和哥們兒。
再一起到哈吉山上喝酒數星星,一起開車到自然道上搖搖晃晃,一起到莫日格勒河邊趟水,一起坐在那達慕會場的蒙古包外看人來人往,一起在平房里端起酒杯唱起悠揚的歌,一起搭著肩膀圍著篝火一圈圈地跑,一起到金帳汗最高的敖包山上看最遼闊的草原和最蜿蜒的河流,以及陽光下綿延起伏的山脈。
走了多少路,看了多少風景,認識了多少人,經歷了多少事,這些都存在心里。四天的時間我融入了這片土地,巴雅爾哥帶我見證了真正的草原生活,在我獨自出門遠行的20歲里留下了永不消逝的濃墨重彩的一筆。
坐在巴雅爾哥的車里,我驚奇地撞見那些在地圖上標記過的地名。金帳汗?莫日格勒河?鄂溫克?呼和諾爾?拉布大林?根河?黑山頭?……我怎么就這樣輕易地到達了這些地方?
萍水相逢,我不過是一個人背包從南方來到了草原,我不過是跟你爸媽在那達慕會場上搭訕碰見你來,可是哥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
你說你就是希望我看看真正的草原,不希望我失望。你說你老佩服我了,一個人走這么遠膽兒賊大。你高興地喊著:“我終于有妹妹啦!”你一遍一遍地跟人介紹說:“這是我遠方來的妹妹。”我原來以為你只是說說而已,走后才知道你是真的在叫我“妹妹”。
我在青旅失蹤了兩天之后回去,成了他們口中的“傳說”。自我介紹時總會被打斷:“原來是你啊,你就是傳說中的一個人消失了好幾天,據說跟當地人一起去玩的那位?”
我迷戀于風土人情,愛和當地人聊天,成為朋友,然后去冒險。
世界不太平,但由我來選擇可以信任的人。
一個人在外,難免任何事情都要留個心眼。我答應過媽媽一定會保證自己的安全,所以哪怕喝再多的酒、路走得再不穩,頭腦都是保持著清醒的。
我生平從來沒喝過這么多的酒,哥們兒說我走路喝酒都像個北方人。
真忘不了你們一起舉杯為我一人唱的蒙語歌和給我獻的哈達,以及特地為我升起的草原深處第一次的篝火。這輩子都沒有玩得這么開心這么痛快過。
我累得不行了,進屋倒在沙發上睡覺,巴雅爾哥開車出去買酒。半夜我聽見他們外出找巴雅爾哥沒找著,回來商量辦法。我迷糊醒來不斷地喊巴雅爾哥的弟弟:“朝嘎回來了嗎?朝嘎呢?朝嘎呢?”朝嘎進屋說:“我在這兒呢,招呼我干啥呢?”然后我就覺得安心了。我信任巴雅爾哥,包括他的弟弟。
第二天我責備巴雅爾哥怎么這么晚才回來,他們到處找人一宿都沒睡。巴雅爾哥說:“我一晚上都在想著我妹妹,怕我妹妹被人欺負。要不然我才不會一整晚都沒睡,一直開車一直開車,要找路回來?!?/p>
我真覺得蒙古人沒事就愛喝酒,有事也愛喝酒。喝酒!必須喝酒!然后還愛抽煙,愛唱歌,愛開車。于是在路邊、在草叢里,總是能看到一堆的綠色酒瓶。一哥們兒對我說:“不喝酒生活多沒意思呀,我們就愛喝酒,不然不喝酒干啥呀,是吧?”
我覺得一哥們兒挺喜歡我來著,他敬我,我說我喝不動了就不干了。但他一定要我喝完,不然就舉杯對著我更高昂地唱歌。我心一橫,喝光了所有的敬酒,然后靠在巴雅爾哥的座位旁邊,眼睛疲憊酸脹。我對那哥們兒說:“你海拉爾哪兒的呀?我挺喜歡你的。”我認真看著他眼睛說這句話,他也盯著我看。巴雅爾哥說:“愛上了吧?”我搖搖頭,閉上眼睛。
哥說:“你好好感受這草原,認真地想,把煩惱的事情全部想一遍,然后忘掉它們,開心地生活。”我站在金帳汗山上,閉上眼睛想起我愛過的人受過的傷。過去的難過的事,仿佛都成了遙遠時光里的回憶,離我遠去,只成為一張紙片,不再能掀起我心中的波瀾。
朝嘎把車開回哈吉了我在巴雅爾哥家住一宿。我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好幾天沒有洗頭洗澡刷牙洗臉,指甲里全是泥土,還滿身是酸奶和牛糞。巴雅爾哥說:“你不要坐地上容易長痔瘡。”我說:“我就想坐地上,反正都坐了這么久的草地?!蔽矣终f:“哥啊,我從來沒有像昨天那么開心過,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難過。為什么我的父母一出現,我就覺得夢瞬間全碎了,回到現實,什么也做不成,一步也踏不出去?”
在草原深處幾乎沒有信號,只能偶爾收到短信。我們在升篝火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脖子上掛的手機一連震動,一看是媽媽的五個來電提醒,以及好多條短信問我:“婷現在是不是不方便接電話?”“婷信息也不回電話也不接,聯系不上媽要報警了?!薄?/p>
我感到厭煩,我回說媽不要,我正玩著呢,這里是草原深處信號不好接不到電話,我明天給你打電話。后來媽媽說,她一晚上一早上都沒睡著。爸問怎么不休息,她說她在等一個電話啊,怎么可能睡得著,頭都痛了。
我覺得自己狠心無情,當別人為我徹夜無眠,我卻在遙遠的地方搭著別人的肩膀,玩得開心喝得痛快。舅舅發來短信:“婷,你媽那么苦把你養大,你的良心啊良心?!蔽以陔娫捓锎舐暫罢f:“我知道,我沒有良心行了吧?!”舅就沒有再說什么了。
媽媽在大中午打電話過來勸我、哀求我:“回家吧,聽話?!薄坝行┦虑槭遣荒茉嚨难健薄澳阋郧岸际莻€挺好的小孩,現在怎么變成了這樣啊……”我說:“不,不行。對不起?!倍嗌俦榘筮€是這個回答。我必須走下去。我無法解釋,但這就是對我很重要。
我和媽媽爭辯了一個多小時,我在飯館外烈日下義正嚴辭地跟她辯。哥幾個出來找好幾回,都被我嚴肅打手勢拒絕了,他們一直都沒動筷子直到我打完電話進去。朝嘎去洗車都回來了。我掛掉電話立馬收到一條短信說欠費二十來元。青旅的人剛好在這一個多小時聯系我打不通電話,急得以為我失蹤了,商量了一個下午要怎么辦。
我走進飯館,看見哥哥們再也沒有昨晚的心情,只覺得全身無力。我強打著精神不希望給他們添不快的情緒。我在酒桌上想起家人,然后看著身邊這么多穿普通漢服的蒙古人,心情很復雜,頓時神情恍惚,魂不守舍。我想:萬一他們這真的都是騙我的呢?
我想起我在漫長的火車旅途中遇見的人,想起那些夸我勇敢的人,想起那些關心我的人,想起我在熱鬧的那達慕大會上搭訕結識的蒙古族朋友們,想起蒙古包里的肉餅和奶茶,想起草原深處的哈達和篝火,想起我摔下馬背巴雅爾哥急得不行硬是要帶我去看醫生,想起巴雅爾哥在大半夜頂著極度的疲倦開了好久的車就為了找一家可以男女分住的旅館,想起會場上套馬的漢子請我吃的海拉爾冰棍,想起這幾天一路上的愉快和不快。心里很亂很亂。
喝酒喝酒,全喝了。
在巴雅爾家,我舅舅在晚上打電話過來說:“你明天就要給我馬上回來!明天就給我回來!你現在是被人控制著你自己不知不覺,你就是被人控制了!你如果不回來,我和你爸就直接飛去呼和浩特,然后再在當地找你!你在哪個城市?呼和浩特,還是哪里?回來!聽見沒有!無論如何!你明天必須得給我回來!你真該看看你媽哭成什么樣了,你摸摸自己有沒有良心啊!還有你千萬不要跟任何人說你要走了,你要悄悄地走,突然消失掉!跟再好的朋友也不能說。你先離開那里隨便去另外一個城市再說!你聽舅舅的,舅舅以前是當過公安的,知道這些,你不知道,那些人不知不覺就讓你被控制住了!他們是在控制你了!……”
絕情、絕望與無奈在我心里一層層疊加。
是啊,我沒心沒肺,我清楚地記得媽媽在電話里的泣不成聲。
我說:“哥,我要回去了。我不能走更遠了。他們都要過來抓我了,我還能怎么樣呢?!?/p>
青海?西藏?說的這次一定會到的承諾,無法兌現了。
我心灰意冷,和巴雅爾哥聊天,聊起他將近三十年的履歷,哥把煙滅了微微皺著眉頭說道:“活著沒什么意思,是吧?”我說:“哥,你內蒙古農業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啊?!备缯f:“是吧。是不是你們那邊人都覺得這里很野蠻,所以很不安全?”
我問巴雅爾哥昨晚到底哪里去了。他突然嚴肅了,說昨晚發生的事情都很靈異,想想都腿軟。他不想解釋,但我老是想聽?,F在想起心里一陣冷颼颼。
哥說:“昨晚不是迷路了嘛?看到兩只白狐貍就去追狐貍去了。”我問哥你干嘛要追狐貍???哥說:“我也不知道。狐貍這東西是很有邪性,不知道為什么就去追它們了。后來看到一戶亮著燈的人家,停下來進去想問路,但是走進去的時候突然燈就滅了,然后屋里空空的,喊也沒有人答應。那時瞬間就傻了,腦袋一片空白。”
我寒毛悚栗。這時我突然收到媽媽的兩條短信,一打開,全寫著:“你現在處境危險”。我瞬間覺得周圍一切都陰森詭異。頓時沉重的木鐘響起,敲著整點報時的聲音……
巴雅爾哥說:“叫你不要聽,你偏要聽,現在想來我都腿軟……”然后我開始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一會兒哥說:“哎,這么一聊倒是把昨晚的事兒忘了……”我裝作沒聽見繼續轉移話題。我強忍著恐懼,睡到了天亮。
巴雅爾哥給我煮細粉條吃,可是太辣了。午餐吃方便面,巴雅爾哥還買了冰棍。
我開電腦訂票,繼而作別巴雅爾哥,自己坐班車回海拉爾。哥說:“我就不送你了啊?!蔽以诟缂议T口,握住哥的手,看著哥不知道該多說些什么。哥笑著說:“沒事。以后去青海去西藏,不要覺得人人都是好人,知道嗎?”
我離開陳旗回到海拉爾,看見山上高聳的白塔,走回熱鬧的青旅。
晚上,我鼓起勇氣,視死如歸地撥通了爸爸的電話,想起哥說,那何止是打你啊,還是長痛不如短痛吧。我已經準備好了諸如聽到父女恩斷義絕的話語。我從跟爸爸坦白我一個人來內蒙之后,都沒有跟他通過話。
但是爸爸接起電話很平靜,我甚至聽得見他略微的高興。他說:“其他的就不要多說什么了,就說兩點,一個是如果錢不夠花了跟我們提一聲,另一個就是如果遇到危險一定要和我們聯系或者馬上撥打110,知道嗎?”我答應著,爸說他喝了酒正在省政府門口跟我說這些話。他說了好久,有關媽媽,有關他差點放棄的出差旅游。掛完電話我累得倒下就睡了。
夜里天要下雨了。飛機預定晚八點半起飛。我坐在飛機上靠窗的位置,望見山上一如既往通體明亮的白塔,在夜里閃著耀眼奪目的光。想起在巴雅爾哥車里聽到的歌。
佛說多多多,一生情太多。愛恨來回拖,愁眉又緊鎖。佛說過過過,一生快走過。為愛惹的禍,燒成一團火。佛說錯錯錯,太多的過錯。全部都怨我,就此忘了我。佛說莫莫莫,莫要情太多。讓思念沉默,心蓮一朵朵。
大多數的人我們告別轉身,這輩子就永遠不會再見了,但還是微笑著告別,仿佛不久還會再見。其實我在路上遇見的絕美的風景,不是藍天不是草地,而是你。
一片土地,用心行走,無非就是為了去遇見那無盡未知的可能性。
年輕,不安。
呼倫貝爾。我怕我回去了以后會經常發呆,因為我會很想念你們,想念這些草地。
那些歌,那些馬群,那片遼闊,那片星空,那股奶茶味兒,那股豪爽勁兒……
就是我心底的景象。我覺得,這里適合我。
現在我要回去現實了,而我感覺全身細胞都還呼吸著草地。
血液里的一部分,流淌著呼倫貝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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