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我的母親蘇美娟

? ? ? ? 我的母親蘇美娟，是個堅毅到不近人情的女人。

? ? ? ? 自從那場車禍之后，她失去了一條腿?？蓮奈匆虼艘货瓴徽瘢踔翛]有哭，一切好像無縫對接一樣，坐上輪椅，生活照舊。

? ? ? ? 但是爸爸離開了我們。

? ? ? ? 后來我明白了，有些痛苦到了極致，人們不會哭，也不會嚎叫，它只是會被寒冰封存在那里，除非有漫山野火，否則可能一生也不會開封。

? ? ? ? 母親對父親是不是這樣，我不知道，至少我是。

? ? ? ? 那年我似乎是10歲。班里有女生開始月經(jīng)初潮，我雖然還沒有，卻什么都知道。三四年級數(shù)學(xué)課開始變難，第一次看見某個男生會臉紅心跳。這些我都不太記得了，我只記得那天下午，和當(dāng)時的好朋友逃課去看數(shù)學(xué)課代表“艾里奧斯”的街舞比賽。

? ? ? ? 那個數(shù)學(xué)課代表的模樣在腦海中已經(jīng)模糊，只記得一切像少女漫畫一樣很開心很興奮。我和當(dāng)時的好朋友在公廁里脫下丑丑的校服，換上連身裙。我穿了一件黑底白色圓點的無袖裙，有著可愛的領(lǐng)子，這是爸爸買的。我認(rèn)為這是我衣柜里最好看的衣服了，而母親從來不給我買裙子。

? ? ? ? 當(dāng)時的我因為身體不好，總是請假，幾乎沒有什么朋友。水冰月是我唯一的朋友。

? ? ? ? 是的，我們以美少女戰(zhàn)士的角色互稱，我是火野麗，只是因為我也是白羊座，這是水冰月說的。而我們成為朋友的唯一原因，就是喜歡上了同一個男生，我們叫他“艾里奧斯”。是因為他長得不像美少女戰(zhàn)士的第一男主角夜禮服，而像萌萌的天馬。

? ? ? ? 那一天是艾里奧斯的比賽，這對我們來說很重要，已經(jīng)期待好幾個禮拜了。但就在那一天上午，水冰月告訴我，她去不了了，她沒說原因。

? ? ? ? 午休時，水冰月從書包里拿出一支口紅送給我，涂著口紅去見艾里奧斯吧，她失落地說。其實我們都知道，“艾里奧斯”是屬于學(xué)校那個可愛的?；ā靶⌒⊥谩钡?，永遠(yuǎn)不會屬于水冰月和火野麗。

? ? ? ? 因為后來出了“那件事”，我和媽媽搬家去了另一個城市。所以那天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水冰月。

? ? ? ? 那一天。

? ? ? ? 在一個人看完那場街舞比賽結(jié)束后，劇烈的興奮讓我在黃昏時有些頭昏目眩，仿佛用完了所有精神氣力。我正打算去找水冰月，就在這時候，經(jīng)過街角的咖啡館，我看見了母親。

? ? ? ? 母親和一個背對著我的男人坐在一起，那男人戴著帽子，但身型一定不是爸爸。

? ? ? ? 她在笑，我從未見過她的臉笑得那么開懷，也從未見過她散發(fā)出這樣的溫柔氣息。我有些震驚，因為母親如此陌生，那是一個沉溺于愛之興奮的女人，我如此敏銳地感受到，是因為當(dāng)時的我也是一樣。

? ? ? ? 好在她沒有看見我，我迅速低下頭，匆匆離開。那時我很害怕，我怕的不是母親會走，我怕的是，爸爸會離開我們。

? ? ? ? 爸爸對我很好，可我很少見到他。他常常出差，一走就是一兩個月，每一次回家都會給我?guī)ФY物，那次我記得他去了上海，他說會給我?guī)Ш贸缘耐鈬枪Ｎ抑?，爸爸為了養(yǎng)家很辛苦，他是一個戰(zhàn)士，而戰(zhàn)士是不能夠付出那么多柔情的。因此我那樣珍惜這一點點的親厚，不惜做任何事情去留住我們?nèi)讼嗵幍臅r光。

? ? ? ? 之后的夜晚，我在半夜醒來，聽見他們在房間里吵架。

? ? ? ? 想起咖啡廳的那一幕，我很害怕，怕那個陌生男人會帶走母親的笑顏，然而現(xiàn)在，顯然爸爸已經(jīng)知道了，他很生氣。在隔墻零碎的聲音里，我聽見爸爸說他明天就要回去。

? ? ? ? 他不會回來了。我的心里有著這樣強(qiáng)烈的呼喊。

? ? ? ? 我錯了，是我做錯了。是的，那一幕，是我告訴爸爸的。

? ? ? ? 可是現(xiàn)在我后悔了，我沒有想到爸爸會生氣到離開，我必須做些什么來彌補錯誤。

? ? ? ? 記得我打開了窗戶，讓外面的冷空氣迅速灌入房間。我脫掉全身衣物，仿佛潛入冰冷的海底，任由嚴(yán)寒侵入骨髓。第二日，我如愿發(fā)燒，39.5度。在混沌中聽不見父母到底在說些什么，我只是知道，爸爸留下了，因為我病了。

? ? ? ? 太好了。

? ? ? ? 我可能吐了，也可能在發(fā)燒的過程中一直在說胡話。我記得爸爸溫柔地坐在床邊，遞給我從日本買給我的話梅糖果。

? ? ? ? 我一直很愛吃話梅。

? ? ? ? 糖果的味道很棒，酸甜咸，這對于發(fā)燒的人來說，味覺刺激帶來一種幸福的昏眩，仿佛身處暖流之中，什么也不用管，只要隨波逐流就好。最最重要的是，這是爸爸買給我的禮物。

? ? ? ? 等我的目光再次清晰時，已經(jīng)是夜晚，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爸爸的車?yán)?，我們在高速公路上，爸爸正在開車，母親坐在副駕駛座位，言談之中，我聽見他們準(zhǔn)備送我去外婆家。

? ? ? ? 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決定讓外婆來照顧我，也不知道自己生病生了多久，但是無論如何，至少暫時我們?nèi)齻€人又在一起了。

? ? ? ? 從我家開車到外婆家大概要7個小時，也就是說，我們至少還有7個小時的相處時間，然后我們在外婆的家里，可以一起吃飯，可以一起去農(nóng)田玩，可以像小時候一樣纏著他們帶我去挖竹筍。想到這個，我開心了起來。

? ? ? ? 中途，我們在高速公路休息站停了車，爸爸給我買了煮玉米和炒花生，我背著我的小書包，這一切就像郊游一樣，太開心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興奮，我很累很暈。上了車之后我對正在開車的爸爸說，你要是困了，就叫我起來，我唱歌給你聽。

? ? ? ? 他嗯了一聲。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 ? ? ? 就在那晚，我們的車撞上了分流路基。

? ? ? ? 爸爸，就這樣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 ? ? ? 這個夢無論做了多少次我還是會哭，哭醒之后通常會看見老方。只要是他緊緊地抱著我，用雙腿和雙臂纏繞著我，我便感覺安心。

? ? ? ? 已經(jīng)有三四個月沒有做這個夢，也有三四個月沒有見到老方。我聽說他妻子和女兒從國外回來過暑假。我看到我們的聊天記錄停止在三個月前，我好像和他說，不要再聯(lián)絡(luò)了。

? ? ? ? 但這不是我第一次這么說，而這一次，老方真的一直沒有聯(lián)絡(luò)我。之前去外地拍戲，我可以忘記關(guān)于老方的一切，能把情緒投放進(jìn)角色去，大學(xué)劇社里學(xué)的什么體驗派方法派，說實話我早忘光了，但我是我，為了逃避現(xiàn)實的情關(guān)，我可以在虛幻的世界里做得很好。

? ? ? ? 其實我只是等他回一個信息。或者告訴我，等暑假過去，又可以見面。沒有關(guān)系，我都可以。他像一個塞子，塞住我所有情緒，和老方在一起有多么壓抑，就有多么安心。

? ? ? ? 而此刻我在床上醒來，不知道該去哪里，該做什么。哭完以后是強(qiáng)烈的空虛。我起身打開電視，發(fā)現(xiàn)只有購物頻道可以看。

? ? ? ? 這晚購物頻道里賣的是電磁爐，那是一個標(biāo)榜火力超猛，便攜輕松的產(chǎn)品。看著那些鮮艷的食材我餓了，于是打開冰箱找吃的。

? ? ? ? 我在電視機(jī)前，吃著東西，看著電視，可我知道我人不在這里，我在某處遙遠(yuǎn)的深海里。甚至低下頭都能看見無底的海溝，看見巨大的魚類掠過，我動也不敢動，哭也不敢哭。我抬頭看天，水面晃動，有船只從頭頂經(jīng)過，喊不出任何聲音。

? ? ? ? 然后我做了很不應(yīng)該的事情，打了電話給老方。并且不停打，我知道他不會接，但只能不停打，好像這是維持生命的唯一方法。

? ? ? ? 就在我機(jī)械地打到手機(jī)快要沒電時，小陸出現(xiàn)在我面前。

? ? ? ? 你醒了？

? ? ? ? 嗯。我從深海中泅渡出來，看著站在海面的她。而她一把搶過我手中的食物。

? ? ? ? 怎么吃生的香腸！

? ? ? ? 小陸拿來紙巾，要我把嘴里的食物吐掉。我茫然地跟著她的動作，起身，嘔吐，喝水。她把一攤爛泥般的我?guī)Щ卮采?。然后自己也躺在我旁邊，悄無聲息，像一只深海魚類。

? ? ? ? 我以為她會立刻走開，或是報警報急診，但她沒有，她突然站起身，在廚房折騰許久，然后拿出一杯黑黑的東西。

? ? ? ? 喝了它。

? ? ? ? 這是什么？

? ? ? ? 姜檸樂。

? ? ? ? 我知道姜檸樂，可樂加入姜片和話梅檸檬一起煮，小時候我感冒發(fā)燒了，母親如果沒時間帶我去醫(yī)院，就會煮一杯這樣的飲料，告訴我喝了就沒事了。

? ? ? ? 可是真的有用嗎？也許只是因為母親懶得帶我去醫(yī)院吧。

? ? ? ? 小陸的姜檸樂卻似乎比較有功效，我喝完不久便覺得困意襲來，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卻不敢閉眼。

? ? ? ? 小陸像只小貓一樣，躺在了我的旁邊。

? ? ? ? 前段時間我去上課，學(xué)了一種助眠方法，你想試試嗎？

? ? ? ? 我沒有說話。

? ? ? ? 你先閉上眼睛。

? ? ? ? 我順從地閉上眼睛。

? ? ? ? 在一片沉默的黑暗中，想象眼前有一個小球，發(fā)出金色的光，它會漂浮，慢慢漂到你頭頂，照亮你的額頭，同時還暖暖的……小陸的聲音輕柔而渺遠(yuǎn)。然后你開始想象，它開始移動到你的頸部……你的四肢每一個地方，每到達(dá)一處地方，那兒都變得很暖……

? ? ? 小陸。

? ? ? 嗯？

? ? ? 風(fēng)暴是什么樣子的？我輕聲問。

? ? ? ? 過了很久很久，小陸才開口。丁姨說，風(fēng)暴來的時候都是晚上，然后整個世界都變成黑白色。這情況會持續(xù)一段時間，最長的有半年，之后才會慢慢恢復(fù)。

? ? ? ? 風(fēng)暴很狡猾。

? ? ? ? 什么？

? ? ? ? 關(guān)燈之后，你已經(jīng)根本分辨不出顏色，所以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來。我說。

? ? ? ? 風(fēng)暴里有什么？

? ? ? ? 你問我嗎？

? ? ? ? 你不想知道嗎？

? ? ? ? 小陸轉(zhuǎn)身看著我，晶晶亮的大眼睛在黑暗中一閃一閃，我不敢側(cè)過頭去看她，我閉上眼睛。

? ? ? ? 睡吧。

? ? ? ? 我拉了拉她的手，很軟，很小。

? ? ? ? 你也睡吧，我說。

? ? ? ? 我今晚還要工作，小陸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