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個飯局里遇到C姑娘。
她走過來與我套近乎,我有點輕微的排斥。我生性怕應酬,即使在人群里,也要找個角落,遠遠聽人笑語才自在。
她自我介紹,說自己姓C,筆名阿素,我暗暗吃了一驚:眼前這位女子,浮金煥彩,會是阿素?我看過她一篇小說,講南方小鎮(zhèn),一個女孩子溫柔而隱秘的愛,筆調清淸淡淡,沒有刻意渲染,卻傳遞出無盡的傷感。
她喝紅酒,酒量不是很好,一兩杯落肚,開始絮絮叨叨,像坐在外婆家的門檻上,沒心沒肺地跟多年沒見的表親,講自己的故事。
她說自己是個精靈古怪的孩子,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證實自己的天才以外,別無其他生存目的。但不幸有一對脾氣暴躁的雙親。“每到過節(jié),就是這個家庭的災難日,醉酒、爭吵、吼叫、哭鬧。我后來看古希臘故事,才知道我的家人原來是提坦族。”提坦族,神的巨人,擁有大自然一般狂暴的力量,他們時不時要發(fā)作一次,打上一架,把井井有條的世界打回到混沌。
她的敘述讓我不安,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有點不耐煩。我試著啟動我的同情機制,但內心老有一個聲音:她為什么要說這些?我和自己博斗著,試圖把注意力拖回到C姑娘身上。
C姑娘的臉,有一半落在陰影里,上了藍色眼影的眼睛,一只在明處,是月光下的湖面;一只在暗處,是幽深的井水。她說自己自幼不合群,在那個古老神族后裔的家庭中長大,生活仿佛建于薄冰之上,她站在冰面上,能感覺到震動,大地深處的混亂、空虛時刻在腳下翻涌。
“我只想逃離開去,一種本能的求生欲望,卻不知道逃到哪里。”上學途中,被一個頑皮的男生丟石頭砸破額頭,血流了一臉,不敢喊痛,擔心被父母們知道,著急地央告不要聲張。課后躲到小鎮(zhèn)的圖書館,對“回家”這個詞語充滿抵觸,書中那些暗喻著離開的詞匯:“大海、孤島、雪地、草原、、、、、、”,像一艘渡船搭救了她,她依靠著它們,航過冷寂、無聊、恐懼,沒有溺斃。
如此這般,寫作變成了再正常不過的事情。C姑娘說:“當時我有個大焦慮,如果十八歲還不能成為作家,不得不像其他人那樣生活,如果十八歲——最遲十九歲,還不能成為作家,我就去死。定在十八歲,是擔心年紀往上走,就和所有人一樣,不舍得死了。”
她說完這句話,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杯子空了,透明的水晶杯,像巨人的獨眼,無辜、強大,我猶疑著是否把酒斟上。一個男士走了過來,我認識,M君,他在這個圈子里是個人物。
C姑娘望著他傻笑。“我討厭他。”她把腦袋湊了過來,低聲說道,近乎耳語:“一個用下半身思考問題的有婦之夫。”
我一時很不自在,這么隱秘的話,經由一張嘴傳遞過來,沒得到允許。
也許我臉上的表情沒有很好地隱藏,M君遠遠看了我一眼,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C姑娘把杯子遞給我,我把酒給她倒上,同時告訴她,這個有婦之夫,我也認識,他的妻子是我的朋友,很好的朋友。
她笑,一副全無心肝的樣子:“哦,你的朋友?他的政府?他說他的妻子就是他的政府,他離不開。雖然抱怨,但一邊抱怨一邊依賴,真糟糕。為什么所有的夫妻關系都是這個樣子?我真有點不懂,我的父母親吵了一輩子,到死都沒分開。”
那天晚上的話,就此打住。
第二天,M君的妻子到我的住處來。她經常來,事先也不電話,她按門鈴的時候,我還在睡懶覺。
“你怎么沒事有事就往我這跑?前院起火了?”我眼睛睜不開,不由抱怨。
“看來黃湯灌了不少,怎么還在睡?你看你這地,這衣裳,這碗筷,還是人住的地?虧你還是個女人、、、、、、”
我看著她,突然想起昨晚C姑娘的話,政府?她的這幅德行確實像政府。
兩人坐下喝茶的時候,我有意無意地提起C姑娘。
原來她們認識,還有點親戚關系,C姑娘的父親是M君的表叔。
“他這個表叔,人老實,和氣,表嬸也是個老實人。他那時寄宿,學校伙食不好,他表叔經常接他去家里打牙祭。”
“C姑娘那時還小吧?”
“嗯,少不更事,似乎被寵壞了,很霸道。家里就只有這個姑娘,一襲白紗裙換了一身又一身,打扮得像個小公主。”
“但我聽她說,似乎吃了點苦。”
“呵呵,你信?你也寫小說,你自己的話你確信?”
我想了想,竟不能確信。
后來我再沒遇到C姑娘,但我卻記住了她,不單單是她的小說,真奇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