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師的裝備壞了。
他絲毫沒有慌張。
因為他認為網管會修好。
也因為他手中這臺908,已經陪他度過了悠久的時光。
如今他站在網管的工作臺前,網管伸手摸了摸908已經有些掉漆的機身,似乎在一個須臾間度過了悠久的時光。
他嘆了口氣,從口袋中抽出一根煙扔到嘴里,卻沒有點燃。
攝影師也不知,他是眼圈紅了,還是眼圈本就這樣。
“應該能修好?!钡鹬鵁?,他聲音含糊,低沉。
“我相信你,你是專家?!睌z影師豎起大拇指。
但沒想到網管又嘆了口氣。
他總算掏出了打火機,是一個防風式的,他的指頭在打火輪上摩挲,卻沒點著火。
攝影師拿出自己的打火機,替他點上。
對方來單位已有四年,比自己還久一些,算是這里的老資格。
他性格有些說不上來,有時瞇著眼睛笑著,一大串一大串地說著事情,語速快,聲音大。但攝影師往往看見的,是他將外衣拉鏈拉到頂,嘴巴藏在領子后,皺著眉低頭走過的樣子。
不用越過衣領,攝影師也能知道他的嘴抿得很緊。
第一次見面時,網管和他說,叫他網管就好。
那時他是笑著的,聲音七分笑意,還有三分帶點嘲弄。
他后來希望大家叫他網管,但又不喜歡大家叫他網管。
人都很復雜,攝影師是這樣,記者是這樣,網管也是這樣。
攝影師干脆也給自己來了一根煙,兩人靜默于室內,一句話沒說,但見網管熟練地拆解機器,然后淡淡道:“徹底壞了,為何不申請一臺新的?!?/p>
“沒有辦法,情況就是這樣。”攝影師無奈地吐了一個煙圈,然后和抬起頭的網管對視。
網管也吐了個煙圈,它很快散開,攝影師在一個幀中看見了網管眼圈又紅了,他轉過臉,看著窗外照進的陽光。
兩人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總是無可奈何,對吧?”網管道。
攝影師不由自主地學網管抿了抿嘴唇,然后緩慢點頭。
“都難?!彼鸬?。
網管“嗯”了一聲,攤開手:“沒得修了,壽命到了?!?/p>
攝影師將煙灰抖在煙灰缸里,它過去是個裝咽喉糖的鐵盒,厚厚的煙灰,洗也洗不干凈,網管也未曾洗過。
按平時,攝影師已經抱著機器走了,但今天他卻想坐下將這根煙抽完。
他照做了。
“真的只能換了嗎?”
“嗯?!?/p>
“你......為什么叫自己網管?”
“因為我不該只是個網管?!?/p>
“那為何不改變?”
“你是攝影師,我是網管,大家都未曾變過。”
攝影師抬了抬眉,他發現這個網管,真可能不僅僅是個網管。
何況哪有那么多網管會負責設備維修。
就像他自己也未必只是透過鏡頭,做一個幕后人。
一些事、物,留下固定的模樣,或是固定的,會動的一段影像。
他們封存為一些視音頻文件,被后期編輯組合。
只用一次的,那只是采訪畫面,有的畫面,會被后期編輯拿來反復使用。
他有時覺得,自己也能做一些什么,但想了想,自己的手和筆,還有家中一堆一堆的書本,已讓他無暇顧及。
社會、人、單位甚至自己,已為自己打上了一個身份烙印。
而網管當時率先給自己打了個烙印。
他在想一些什么?攝影師突然想學一學天外天,山外山,如閑云野鶴般的記者。
誰人都會提問,只是有人切入得到位罷了。
資質,專業,都是麻醉自己的一劑藥。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什么都有做過一些,什么都有努力,現在努力做一個網管?!?/p>
網管搖了搖鼠標,然后將顯示器轉到對面,攝影師看向那里。
“這是我的大學畢業作品,卻未曾想到,我的作品像是預言一般?!?/p>
“哦?”
“你有空的話,可以看完?!?/p>
“有。”
兩人點頭,不約而同又點了一支煙。
作品講了一個孑然一身的人,只敢在洞中窺世界,某日得見一友,獲得又失去。
那人失去摯友,在心中捏造了一個自己,也捏造了一條道路。
那路是個洞窟。
他與另一個自己在湖邊暢談,一同回憶過去。
最后兩人一左一右離去。
另一個自己承擔了他的壓力,而他自己留下了一個背影。
是好,還是不好,攝影師一下也看不明白。
實際上好與不好,只相對于自己。但很多人說不了好與不好,埋頭于世間,轉眼老去——或者沒有老去,在路的半途,便失去了一切。
人哭著來,也哭著去。
哭是釋放,但讓身體痛苦,酸楚。
他將這些告訴網管,網管用力咬著煙嘴。
半晌,他也望著窗外的光。
“我并不是專門學維修的。”
“我也不是天生的攝影師?!?/p>
兩人苦笑。
而在今日之后,兩人總在網管的辦公室內抽煙。
時間越久,他越是發現,網管的軟弱。
他屈服了。
所以他于放棄中掙扎。
所以攝影師不會游泳,他便不去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