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北方的一個大城市。
也許你會想到趙本山小品里的鐵嶺大城堡,但事實上這只是一個北方農民的自嘲方式。
東北人天生的幽默感源于惡劣的生存環境。
你可以想象在零下四十多度的冬天里,雖然屋外的寒風嗚嗚的往窗戶里灌,但是東北人的生活卻仍然熱火朝天。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東北老爺們兒,我記憶里的冬天永遠冒著酸菜血腸兒的熱呼氣兒。
在我小的時候,我是說村子沒動遷的時候。
我家有一個很大的院子,可以種菜,也可以養豬。總的來說是一個很不錯的鄉土大院。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家后院兒住了個瘋子。
沒錯,是個地道的散養精神病。
你也許不能想象精神病沒有緊身衣的束縛是一個怎樣自由自在的狀態。
但是很不幸的是我能。
我家開過小賣店,就是村頭的那種沒有二十塊錢以上商品的小賣店。
據我爸回憶。當年那個神經病經常來我家小賣店買酒喝,當然如果兩根兒稻草也能算是鈔票的話。
這也可以稱為精神病的黑色幽默。
來來回回喝了好久,直到酒精滿足不了他空虛的味蕾的時候,他就又喝起了豆油。
直到現在,當有人告訴我喝生豆油可以治療便秘的時候,我打心底里真的覺得他是精神病。
也許你會問,為什么不給錢還可以喝啤酒喝豆油。難道稻草有那么值錢嗎?
不不不,如果你可以一口氣干掉半桶豆油的話我也可以不收你錢。
當然這是開玩笑。
但是不好意思的告訴你他是我舅爺,也就是我爸爸的舅舅。
我舅爺沒瘋的時候也算得上是一婊人才。
十里八村兒沒有誰不知道我舅爺的花名。
因為他實在是太浪了,我爸說他現在每當提起舅媽這兩個字的時候都還有些記憶錯亂。
直到后來瘋掉了以后,每次見到穿紅衣服的大姑娘還會指指點點,嘴里還不斷的嘟囔著什么。
雖然他是個瘋子,但是我卻靠著他當上了小伙伴們的扛把子。
說起來還是因為一件小事兒。
原本村里面的人見到他都是繞道兒走的,但是因為是前后院兒,再加上親戚里道的。所以每次我媽遇見他的時候都會問聲好。
因為那時候我還小,不覺得瘋子是跟我們不一樣的。所以有一次我媽抱著我迎面遇到他的時候,我就問我媽
“你為什么叫他大舅啊?他不是叫瘋子嗎?”
“因為他是你爸的舅舅,所以我叫他大舅。”
“哦,那我應該叫他什么啊?”
“論輩分算,你應該叫他舅爺爺。”
所以出于父母從小要尊重長輩的教育,我在他即將走遠的時候喊了一聲。
“舅爺爺好!!”
也許是我發自丹田二寸的一聲怒吼嚇到了他,他停下了腳步轉頭望著我。
“你叫什么玩意兒。”
他手上指指點點的,不知道是不是冷的緣故,還在不停的抖著腿。
我剛想告訴他我的名字,沒等我說出一個字,我媽抱著我轉頭就跑,邊跑還邊說,“快走!快走!老瘋子又犯病兒了。”
那一刻,天真的我以為媽媽也可能是瘋子。
接下來的日子里,每當我遇見他的時候我都會和他說上幾句話,有時他會跟我說兩句,有時候就只是指指點點的走過去裝做沒看見的樣子。
但是后來我才發現這可能是我人生中一件重要的事。因為我發現他知道我是他的孫子以后,我在村子里就有了一個誰也不敢惹的靠山。
雖然我不知道六親不認是哪六親,但是每當我媽要把我摁進大盆里洗澡的時候,我只要一聲怒吼,不出十分鐘我舅爺就會從后院兒翻墻頭兒,拿著菜刀闖進現場。
起初我以為他是來幫忙殺豬的,因為那個場景我真的很像是要褪毛的豬羔子。但是后來我發現只要我一喊,他就用菜刀砍門框,并且怒視著我媽。
后來給我媽嚇怕了,再也不敢逼我洗澡了。
這個招數無論是任何場景,百試百靈。只要他在我信號接收范圍一百米之內,他總能及時趕到解救處于困境的我。
所以我有段時間在村里基本都都橫著走道,無論大姑娘小媳婦兒什么的都不敢惹。生怕我一嗓子把我的菜刀奧特曼召喚出來。后來慢慢長大了,也知道瘋子和正常人的區別了。
我逐漸開始疏遠我的菜刀奧特曼。
就像小女生拋棄她的破舊洋娃娃。
我也不再每天都跟在舅爺的后面,我甚至都繞著他走路。生怕別人知道我有一個瘋子舅爺,這樣好維護我那年少無知的自尊心。
但是后來的一件事,徹底改變了我的想法。
有一天我放學很晚,爸媽都沒空接我,我只能自己硬著頭皮摸黑回家。走到村口大柳樹底下的時候,我遠遠的看見一個黑影在那里晃悠。
我很害怕,但是還是壯著膽子走了過去。
“那誰!站那!”
聽到那黑影沖我喊,我頓時汗毛炸立,雖然我很想像火影忍者那樣一頓蹽回家,但是我的雙腿已經失去了查克拉,抖的跟篩子一樣。
那黑影慢慢的向我走來,迎著冷冷的月光我發現了他那標志性的軍大衣綠拖鞋。
“舅爺??”
其實這應該是我一年以來第一次叫他舅爺。之前沒錯遇見他,我不是繞道走就是低著頭匆匆而過,沒想到這一次是這樣的尷尬。但是我忽然又害怕了起來,因為在農村的晚上遇見一個精神病和撞見鬼沒什么區別。
“才放學?”
“嗯。”
“回家!大晚上瞎溜達什么玩意兒!”
“嗯。”
我怯生生的答應著,也不敢抬頭瞅他。低著頭就往家里的方向走過去。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跟著我,每當我回頭偷偷的看他的時候,他一直都在說一句話。
“回家,大晚上瞎溜達什么玩意兒!”
我依稀產生了錯覺。
這一路走下來仿佛走過了時光,雖然我上學了,長大了,但我的菜刀奧特曼依舊在我身后保護著我。
他一直跟著我到家門口。在我馬上進院子里的時候,他大步跑過來往我的懷里塞了個毛毛蟲面包,然后就朝著村口的方向走了回去。身后的燈光把我的影子拉的好長,家里飯菜的香味彌漫著整個院子。
我不知道這個面包是他從哪里弄來的,但是我知道自從我家不開小賣店之后,他就不可能再去用稻草換東西來喝了。
那個場景至今還時常出現在我的夢里。
后來聽家里的老人講,舅爺當初是因為一個女人瘋掉的。不是你們想的那樣男女關系,事實上那個女人并不是他老婆,甚至他們并不認識。
在很多年前的一個秋天,村子北邊兒的清水河從上游沖下來兩個年輕人。舅爺的水性是村里數一數二的好,那時候正好在河邊打材火。看見有人溺水就跳了下去,可是就在把男人救上來的一個轉身,那個穿紅棉襖的女孩兒就被浪花打著旋兒吞噬了,之后就再也沒上來過。那個男人緩過來以后,在河岸留下個軍大衣就走了。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又去了哪里。這件事情以后沒過多久舅爺就瘋瘋癲癲的了,穿著那件的軍大衣,沒事兒經常在河邊溜達來溜達去,嘴里還碎碎念著什么。
后來村子里面的人說他是撞見了觀音菩薩,要是當時先救那個女孩就不會瘋了。
我不相信鬼神之說,但是我也沒法解釋一個人怎么會把自己逼瘋。
后來村子里動遷了,舅爺多年不見的兒子回來分走了他的賠償金。
因為多年的風餐露宿,舅爺的雙腿長了凍瘡而潰爛掉了,但是他卻沒有之前那么瘋了。
家里人說可能是老天的懲罰已經夠了。
但是我知道,
是他的愧疚隨著他的雙腿一起割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