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總是頭痛,那種感覺就像是吃壞了肚子,很想拉屎,但是拉不出,因為這些屎都在腦子里。我必須用文字把他們一一記錄下來,然后才能心安理得地將他們忘記。
1.
學長并不是我的學長,他是我們宿命的老大。
我們大一軍訓的時候,學長神神秘秘地對我說,他在校園里見到了自己的小學同學。我問他是哪個學院的。他說,研究生院。從那時開始,我們都喊他學長。
在宿舍喝酒的時候,我踩油門,學長踩剎車,我們分工明確。根據學長給我的人設,我的工作是勸大家喝喝喝。其實,我并不喜歡喝酒,我喜歡的是裝逼。只是在喝酒之后,裝逼才顯得自然,顯得率真。在不能裝逼的場合里,我滴酒不沾。
我們宿舍喝酒不用勸,這是我們的宿舍文化。每個宿舍都有自己的宿舍文化。我們宿舍都是粗人,沒什么文化,于是喝酒就成了我們的宿舍文化。喝酒的時候我們覺得自己是文化人。
到了夏天,我們宿舍就不打熱水了。搬幾箱啤酒放床底下,渴了當水喝。不想打飯的時候還能當飯吃,液體面包可不是浪得虛名。確切點說,我們幾乎沒有想打飯的時候,整個夏天我們都靠啤酒活著。
空啤酒瓶放在陽臺上,碼得整整齊齊的。一個夏天有三四次陽臺堆滿空酒瓶,不能曬衣服。那時候學長就會找機會清理一下。
清理的方法很簡單,只需要等待學校的抗議活動。例如:抗議食堂的魚香肉絲胡蘿卜太多、抗議學校網速太慢影響開黑、抗議女生宿舍掛窗簾等等。只要一有人抗議,我們就從五樓的陽臺上把空啤酒瓶扔下去,聲援他們。
其它宿舍受了我們的感染,紛紛效仿這種行為藝術,把各種各樣的東西從陽臺上丟下去,有臉盆、拖鞋、暖瓶、滅火器、襪子、內褲、床單、煙灰缸等等。
直到一個喝醉的哥們把電腦的液晶顯示器扔了下去,一聲巨響之后,整棟宿舍樓的嘈雜聲都停了下來。之后變成了一陣陣尖叫和吶喊。
那時候我們總是覺得這個世界太安靜了,而我們又那么喜歡熱鬧。那時候我們總是覺得這個世界欠我們的,后來才知道,是我們欠這個世界的,我們欠這個世界一頓狠抽。
2.
第二天,宿舍樓下面一片狼籍,像一個巨大的垃圾場。我們一下樓就找到了強烈的歸屬感。我們是這個巨大垃圾場里的垃圾,這個社會的蛀蟲,我們不生產、不勞動,拒絕生活,每天給自己加戲,在自造的悲傷氛圍中傷春悲秋、怨天尤人。
學長決定在這個垃圾場里繼續他的行為藝術。他脫掉鞋,在垃圾里狂奔,在垃圾里打滾,在垃圾里哭泣。
我為學長高興,因為在垃圾里他的靈魂得到了凈化。我堅信,當他再次從垃圾里走出來時,他將是一個新的他。然而,他從垃圾堆里走出來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
他說:快扶我去醫務室,我扎破腳了。
3.
我們罪有應得。學長作為那個出主意的人,報應在他身上理所應當:他終于被自己扔的酒瓶扎破了腳。那是上天對我們的一次警告,我們置若罔聞變本加厲。多年之后,我們在社會上摔倒頭破血流。
在那次行為藝術之后,我們宿舍名聲大噪,越來越多的人來我們宿舍喝酒,或者找抽。
這兩種人在我們宿舍都占不到什么便宜。喝酒我們都是練過的,當喝水這么練的。找抽那就更不再話下了,畢竟我們宿舍別的沒有,一不缺酒鬼,二不缺武器。滿地的空酒瓶,抄起一個來就是武器。
一天晚上,我們的宿舍門被一個喝得醉醺醺手持拖把的人踹開了。他聲稱自己是大三的,在得知某大一宿舍叼得不行之后,想一個人單挑我們宿舍。學長問他比試時我們需要遵守什么規則。他說不必,只要允許他使用那把自帶長柄武器即可,也就是拖把。
他可能沉迷游戲太久了,覺得雙持長柄武器拖把,一定比單手武器啤酒瓶更有優勢。但是他錯了,對于啤酒瓶多得沒處放的我們來說,啤酒瓶從來都不是單手武器,而是投擲武器。我們一人扔了兩個酒瓶就把他打了出去。
幾天后,他拎著一包啤酒來我們宿舍道歉,說自己那天喝多了。我們一起喝酒。然后成了朋友。
大家都叫他藥哥。因為他跟女朋友辦事的時候從來不戴套,每次都讓女朋友吃藥。
學校亂不亂,藥哥說了算。藥哥是一個低調而且溫和的人,甚至能稱得上溫文爾雅,但這一切都是為喝醉而做的鋪墊。
藥哥喝醉之后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狂野并且暴躁,喜歡找牛逼的人單挑。換句話說,他喝醉之后喜歡不停地找抽。于是,每次喝醉之后他都鼻青臉腫。
第二天醒了酒,他摸著自己的臉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誰打的我?我去找人家道歉……
4.
有一次我們宿舍聚餐,遭遇了我們班的另外一個宿舍。我忘了那天是什么日子,因為我們宿舍出去喝酒的理由總是很隨意。
學長:今天是五四青年節,我們為青春喝一杯吧。
眾人:好!
學長:今天是六一兒童節,我們為逝去的童年喝一杯吧。
眾人:好!
學長:今天是周末,我們為一周刻苦的學習喝一杯吧。
眾人:這周我們就沒去上過課!
學長:那我們為荒廢的學業喝一杯吧。
眾人:好!
學長:今天沒什么事情發生,我們去喝一杯吧。
眾人:為什么?
學長:為了無聊的生活。
眾人:好!
喝酒總有理由,開心的時候要喝酒慶祝,傷心的時候要借酒澆愁,既不開心也傷心的時候要喝酒解悶。
就這樣,我們在學校西門口的鑫鑫餃子城里遭遇了另外一個宿舍。學長在衛生間里遇到了同樣出來方便的另外宿舍的老大。兩個人對上眼之后,決定代表各自宿舍去對方桌上敬酒。
學長是拎著一包啤酒去的,他估摸著一包啤酒差不多能打一圈。對面宿舍的老大是拿著半瓶啤酒過來的,一打開包間的門,他驚呆了。
那時我們已經每人干掉了一包啤酒,地上全是空啤酒瓶,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按照我們宿舍的規矩,踢倒一個空酒瓶就對嘴吹一瓶。對面宿舍老大站在門口敬了我們一杯,轉身走了。
學長去對面宿舍的包間時也驚呆了。一宿舍八個人,一晚上喝了三瓶啤酒,但是桌上的空盤子已經摞了三層。人家只是來吃飯的。學長也沒羅嗦,敬了他們一杯,轉身離開。
回來之后學長只說了一句話: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在同一所學校里,學著相同的專業,住著相同的宿舍,玩著同一款游戲,差別卻如此之大。我們曾經以為所有的人都跟我們一樣愛喝酒。
那時候我們離畢業還有不到半年,忽然覺得宿舍的人看著順眼了許多。我們都知道,畢業后大家各奔東西,或許再也找不到跟自己一樣愛喝酒的人了。
那天我拼命踩油門,勸大家喝喝喝。最后學長踩了剎車。
學長說:我看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我們再喝一點點就不喝了。老板,一人再來一箱啤酒!
5.
畢業之后我很少喝酒,因為人與人不同,你是來喝酒的,別人或許只是來吃飯的。但每次吃飯的時候,我都忍不住懷念學長,懷念藥哥,懷念宿舍里的那幫酒鬼。
在某個悶熱的夏夜,我在馬路邊上擼串子。臨散場的時候,我喝下一杯冰涼的啤酒。啤酒滑過喉嚨進入胃里,冰涼散布全身。我打了一個寒顫,面對著一桌子杯盤狼籍,在喧鬧的人群里,靈魂出離了。
我仿佛又回到了大學校園,跟舍友一起喝酒吹牛逼。我踩油門學長踩剎車,但越踩剎車喝得越多。他們的形象從我的眼前一個接一個晃過,像酒杯反射的路燈昏黃的光。
我將瓶里剩的啤酒對嘴吹了。
我說:我看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我再喝一點點就不喝了。老板,給我來一箱啤酒!
6.
那天我喝斷了片。
喝斷片的時候,我就不那么思念他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