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哪里

在我的小學時期,我可算是個正兒八經的好學生。對于小學生來說,好學生,還是正兒八經的好學生,無非是這么一類人——偷偷地備了兩條紅領巾,平時上學戴一條,另一條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書包的側袋里。誰也逮不著好學生的錯處,好幾次都走到校門口了,恍然想起脖子上少了那條紅色的通行證,眼看著就要被挨批的緊急時刻,好學生們只需從從容容地從書包里掏出那條嶄新的紅領巾,將它整齊仔細地系在脖子上,就萬事大吉。誰也不知道有個好學生曾經忘戴了紅領巾這件事情。

我就曾經是這么個愛耍點兒小把戲,努力偽裝成一個好學生樣子的小孩兒。平時上學期間總避免不了那么點麻煩事,諸如作業忘寫此類,然而我總能神色鎮定地應對,將這些事情安然無恙地隱瞞過去,第二天再交上一份寫得工整得無可挑剔的作業。

隱瞞這種事情我總是能做得神色從容并且天衣無縫,足見我曾經是個聰明無比直至狡詐的小孩。當然也總有那么一些事,是當時人小膽大的我極其懼怕,使盡渾身解數極力掩藏的。

一是我腦門兒上那塊疤。在我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我那對倒霉催的父母青春期才過去不久,天天摔鍋砸碗地吵。就在某個黃昏,我那對精力十足直至亢奮的父母又雞飛狗跳地吵開了。這回他們依舊又是老戲碼,摔碗摔盤子——正所謂破罐破摔,家里本來就沒剩下什么瓷器了。然而就當他們興致頗高地砸掉最后一個盤子之后,無意間瞥到在搖籃里早就哭得人事不省的我——以及我腦門上那塊長長的,被飛濺的瓷器碎片無情割出的血道子。

正是因為這件事情,我那對倒霉催的父母才正式分道揚鑣。他們在醫院的走道上抱著被包扎得奇形怪狀的我,依舊是以咒罵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方式結束了他們那折磨自己也打擾鄰居的婚姻。

而我腦門上那塊疤,簡直就是他們婚姻失敗永遠的紀念品。小學時就已經出落得人小鬼大的我既然如此深諳隱瞞他人之道,肯定不能讓這塊不能見人的疤痕曝露在多嘴的大媽們的好奇視線之下。于是我就死活拉著媽媽帶我去理發店剪了個齊頭簾,深黑厚重的頭發覆蓋住那塊時隱時現的疤痕,自作聰明的我自戀地以為自己想出了簡直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主意。

然而老天顯然不認同我這個自欺欺人的作法,麻煩事很快就來了。每當風大的日子里,我都只能戴上帽子再出門——生怕呼呼的北風吹飛了我的頭簾兒,暴露了我的疤。更麻煩的是,我簡直沒法兒上體育課,跑步的時候,頭發勢必就會往后飛起。因此,每次跑步,我都只能一手按住劉海,躬著身子低著頭,屏住氣往前沖,越快沖到終點越好,這樣就能從那個怪模怪樣的姿勢里解放出來——簡直像個彎了腰的小老太太!

二是……二就是李莉莉。當時的李莉莉是我的前桌兼輔導對象,對當時的我來說,簡直是個令人發指的存在。李莉莉是每個班級里都會出現的那種典型差生,她可以在期末考試里交出語文30分,數學0分這種喪心病狂的成績,并且完全不為老師的諄諄勸導所動——她依舊在數學課上用各色水彩筆涂畫她那臟兮兮的指甲,下課之后就伸長五指,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對著陽光,欣賞她五彩斑斕的新指甲。

而李莉莉的不受歡迎并不止于此。至少在當時作為一個干干凈凈根正苗紅的三好學生的我來說,李莉莉沒有朋友原因還是在于——不論春夏秋冬,陰晴寒暑,李莉莉總是拖著一條總也擦不干凈的鼻涕。然而問題還不在于擦得干凈擦不干凈,而是李莉莉從來沒有想過要把鼻涕擦干凈!

這么一來,作為三好學生坐在李莉莉身后的我可謂是承受了不可估量的壓力。早就不愿意搭理李莉莉的老師們迫于良心,只好將她托付給我:“林安安,老師知道你是個好學生,是老師最得力的小助手,平時也總是樂于助人,不愧是我們班的三好學生。李莉莉就坐在你跟前,你平時要多輔導輔導她,用你的優良品質多影響影響她。將來李莉莉進步了,也有你的一份功勞啊。是不是?”

顯然,雖然我一向表現得淡定穩重,但聽到這樣一番話,當時還是一個小學生的我還是忍不住要昏厥過去。但是,三好學生這個稱號可不是白拿的,深諳隱瞞之道的我當然不能在老師面前昏過去。我擦了擦額頭的汗,繃著頭皮,極力表現得輕松自如,但是始終是萬分艱難地對著老師點了點頭。

我和李莉莉的淵源就這樣開始了。

一開始,我就沒打算和李莉莉處好關系。每當數學課李莉莉又要拿出她的水彩筆畫指甲的時候,我就狠狠地踹一下她的椅子。李莉莉這時就會氣急敗壞地轉過頭來,狠狠的瞪住我,我當然也不甘示弱:“看什么看,再不好好聽課我就告訴老師!”這么一來,我和李莉莉的關系自然就好不到哪里去。我時常故意避開李莉莉,不和她發生牽扯,也沒和其他人提起輔導的事情。隱瞞是我的拿手好戲,我和李莉莉的關系絕對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然而,另一件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那時候我們剛升六年級,九月份的天氣依舊悶熱異常,夏天午后那該死的知了又沒頭沒腦地叫個不停。即便是三好學生的我,也忍不住想要打起瞌睡來。然而,當時覺悟尚高的我絕對不能容忍自己在課上昏睡過去,我打開了附近的窗戶,希望流通進一些新鮮的空氣來拯救我缺氧的大腦。

可不幸的是,我一打開窗戶,突然狂風大作,大腦缺氧的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就連頭簾被風完全吹飛了我竟然也沒伸起手捂一捂。而清醒之后我趕忙整理好頭發,做賊心虛似的望了望四周。很好,大家都在認真聽課,沒有人注意到我。正當我偷摸著松一口氣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前方的李莉莉正直愣愣地盯著我,準確地說,是盯著我的頭簾兒——以及我的腦門兒。

我的大腦再次一片空白。我精心守護的秘密竟然被李莉莉發現了……這簡直不能接受。我突然感到一種不可遏制地羞愧感沖上我的腦袋,脹得我整個腦袋都紅彤彤的。而李莉莉仍然著了魔一樣盯著我的腦門!

這天放學之后,我簡直寢食難安。李莉莉會把這件事情說出去嗎?我那成天想著怎么糊弄人的腦袋終于也大了一回,要是有人問起這塊疤,我可怎么辦?這么一來,當初在家長簽字欄里偷偷簽上的爸爸的名字,很快就會被識破是我自己簽的。整個晚上,我的思維在幾個可怕后果之間不斷跳躍,恐懼和不安整夜地折騰著我,不讓我安眠。

可出乎我的意料。似乎除了李莉莉,再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情。我依舊按時來上學,和同學說笑。沒有人來問我的疤,沒有人問它的由來以及它的后果。我的疤被我安安靜靜地藏在我的頭發后邊,誰也沒有發現它。誰也沒發現,家長簽名那一欄上,是我嫻熟的隱瞞和龍飛鳳舞的造假。

但是我仍然沒有辦法原諒李莉莉。沒法原諒。就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從此之后,李莉莉有時迫不得已,拿著沒法交差的作業來找我輔導,我也常常惡聲惡氣地說:“這怎么也不懂!”往往在我表現得極其不耐煩之后,李莉莉就會低著頭轉回去,在根本找不到頭緒的作業本上涂涂寫寫,時不時擤一下鼻涕。

看來,當時還是個小學生的我,不僅狡詐,還是個惡毒的小鬼。

但周邊的人似乎都是這樣對待李莉莉的,包括老師。面對這樣一個邋邋遢遢又歪脾氣的小姑娘,似乎誰也沒法靜下心來耐心和她說話。班上那些調皮猴兒也常常拿她尋開心,那些討人厭的小男孩從來不從李莉莉的桌子邊經過,非要經過也要繞一大段遠路。要是哪個男孩不小心碰到了李莉莉,其他人就會炸開鍋一樣逃離他們倆,嘴里惡作劇地喊著:“xxx中了李莉莉的毒啦!”

李莉莉的媽媽是個收破爛的婦人,李莉莉有時候會把同學們喝過的飲料瓶撿回家去,每當這個時候,那些小男生們就圍在她的周圍歡呼雀躍地喊著:

“小破爛王李莉莉!”

這樣的欺負對李莉莉來說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了。總之李莉莉從來沒有哭過,她總是表現得無動于衷,神情渙散,對什么事都毫無興趣,除開她涂指甲的時候會稍稍表現得認真些。她似乎對周邊人的眼光完全不在意,就算沒戴紅領巾被抓著站在校門口,李莉莉也能神情自若地站在門口玩弄她的裙子邊兒。可以說,如果硬要說李莉莉有什么優點的話,那就是她足夠坦蕩蕩,簡直到了厚臉皮的程度——至少在那場倒霉的歌詠比賽之前,我是這么想的。

每年秋天,學校都會舉辦歌詠比賽。至于為什么是秋天,大概是因為主持詞開頭必須要用“金秋送爽,丹桂飄香”之類的美詞兒吧。看來學校和我也一樣嘛,每當想到這里,我就忍不住嘖嘖地笑了。

但除此之外,歌詠比賽這種活動對當時的我來說真是一點兒吸引力也沒有。一群小學生站得整整齊齊的扯著嗓門兒使勁吼,究竟有什么意思?況且每次演唱排練之前都要進行惹人煩的站隊練習。就連音樂老師選定的曲目也令人不寒而栗——《春天在哪里》。

當時的我就有一種隱隱的預感,預感這次的歌詠比賽一定會讓我永生難忘。

事實確實是這樣。

歌詠比賽前,我們班進行了演唱排練。看著大家都練得格外認真,我就安心地翻著白眼兒混在隊伍里對著口型,總之裝出一幅認真的樣子就好。就在這時候,我注意到了站在我前排的李莉莉。

李莉莉站在我的左前方,我可以偷偷地看到她的側臉。她今天的臉色似乎和平時有些不一樣,以往那種無所謂的蒼白似乎一下子消失了,她平日里松松垮垮的臉今天也繃得緊了些,眉頭打了個小小的結,透出一股執拗勁。

說起來有些可笑,但是李莉莉似乎是拿出了涂指甲的認真勁在唱歌。她隨著音樂節奏擺著頭,唱到高興的地方會旁若無人地笑一下,從她的側面看來,李莉莉笑容與她的沉默相比,終于稍微顯得漂亮了一些。

可是好像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這種漂亮。

下課后,排練時站在李莉莉身旁的兩個男生突然跳上了講臺,耍猴一樣吆喝起來,他們倆站在講臺上夸張地模仿著李莉莉唱歌時的樣子,做出一副矯情的模樣,故意把歌唱得五音不全。

而李莉莉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這出愈演愈烈的模仿大戲,她依舊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神色淡定地專心給自己的指甲畫一朵黃色的小花兒。

兩個男生在講臺張牙舞爪地演得入戲極了,他們惡作劇似的喊著“大歌星李莉莉”,做作得模仿李莉莉唱歌時擺動腦袋的樣子,惹得班上其他的男生也按耐不住地加入了他們,巨大的動靜還吸引來了其他班的同學站在窗口看熱鬧。

兩個越演越來勁的男生終于跳下講臺,表演猴戲一般晃悠到李莉莉跟前,一邊拍手一邊熱鬧地喊起來“來一首,李莉莉,來一首!”

李莉莉并沒有停下她手里的畫筆,她只是稍稍抬了一下頭,對著那些齜牙咧嘴的男生小聲地說了句,“滾開。”

男生群里瞬間爆發出一陣哄笑,氣氛被推向了更高潮。兩個男生似乎更加來勁了,他們喧鬧地笑起來。

“李莉莉,你歌唱的那么好,是不是你那個撿破爛的媽媽教的啊?”

話音剛落,李莉莉突然把水彩筆往帶頭的男生臉上一摔,幾乎是用吼的音量,一字一句地對那群耍猴戲的男生說道

“我叫你們滾!”

“哎喲,生氣了呀李莉莉。”帶頭的男生臉上有一道長長得黃色水彩印記,這是剛剛被李莉莉的筆摔中的地方。男生顯然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他的臉迅速地紅了起來,脖子上的青筋也跳得很明顯。好像被李莉莉的彩筆砸中,真的讓他中了毒。而后,惱羞成怒的他幾乎是忘形地說出了那句致命的蠢話。

“沒爸的孩子就是野。”

我突然覺得心里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促使我腦袋一熱走到李莉莉身旁,瞪著那群咋咋呼呼的男孩子。

“你們再這樣我就告訴老師了。”

“林安安,你也來湊熱鬧?”紅色帶頭猴兒挑釁似的望著我。

“你們再這樣欺負李莉莉,我就告訴老師了。”身為一個三好生,我覺得我還是有立場臉不紅心不跳地教訓一下這幫討厭鬼。

“呵,三好學生教訓起人來了啊。”帶頭猴兒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我來,他顯然覺得自己的氣焰可以再囂張一些。

“我就說嘛,沒爸的孩子就是野。林安安,別以為遮了疤別人就看不見了!”

我已經記不起來我當時是怎么樣就一股腦喪失了理智,領頭猴兒的這句話幾乎像一把鋒利的劍,筆直地刺進了我的軟肋里。

我和李莉莉幾乎是同時跳了起來,伸出手就賞了那只領頭猴兒兩個大耳刮子。

照理來說,當時身為三好學生的我是不應該做出這么不理智的事情的,何況還是和噩夢一樣的李莉莉一起。我應該阻止那群猴,啊不對,那群傻了吧唧的男生,然后再把事情報告給老師。

但我至今也沒覺得我當初做的有任何不對的地方。

事件當然還是得由老師出面解決。

猴兒的家長帶著滿臉指甲刮痕的猴兒來學校討個說法,老師拉著李莉莉和我又點頭又賠禮,作為三好生的我當然只好恭恭敬敬地彎下腰去說聲“對不起”,雖然我心里覺得給猴兒道歉是很沒道理的事情。

但李莉莉從頭到尾都站得筆直,眼皮都不帶低一下。

事情終于還是這么沒頭沒尾地結尾了。但是排練時沒有人愿意站在李莉莉周圍了,除了我。但只有我們倆是沒法合唱的。最后,老師氣急敗壞地瞪著李莉莉,做出了一個決定。

“李莉莉,歌詠比賽你別去了。”

那天,是我小學生涯里最后一次歌詠比賽。全班同學穿著整齊的制服走上臨時搭建在操場上的小舞臺。我們每個人都戴著鮮艷的紅領巾,穿著潔白的襯衫,可老師卻給每個人都畫了個猴妝,一咧開嘴人人都是一張血盆大口。我們要站在臺上,頂著這么一個滑稽的妝,唱完那首讓人頭皮發硬的兒歌。

突然,我看到李莉莉出現在觀眾席后頭。

她今天沒有穿制服,卻穿了一條從沒見她穿過的白裙子,還把亂糟糟的頭發扎成了一個歪歪扭扭的辮子。見我在看她,她朝我揮了揮她那沾滿水彩顏料的,色彩繽紛的小手。

音樂響起來了,全班同學輕輕地唱了起來,站在操場邊的李莉莉也跟著我們唱了起來。她唱得格外投入,比排練的時候顯得更加陶醉。李莉莉不時牽著她的裙子邊兒轉個圈,儼然一副大歌星的模樣——雖然她的臉上還是掛著鼻涕,而在她牽起裙子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的裙子破了一個大洞。

十三歲的李莉莉穿著白裙子站在桂花味的秋風里,動情地在操場邊兒上唱著那首《春天在哪里》。天空澄澈高遠,秋風款款地送了過來,吹開了我額頭的頭發。

而風中的李莉莉扎著歪歪扭扭的辮子,臉上掛著臟兮兮的鼻涕,穿著她破了洞的白裙子,朝我咧開嘴,優雅又漂亮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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