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3日

周莉莉穿著一身白色的婚紗，淡淡的妝容中透出幾分出塵的氣質。這是我所見過的最美的周莉莉，此情此景喚起我記憶中沉睡已久的情感。

我想起小學時代的一些往事，六年級那年她坐在我身后，每次“不經意”轉身總看見她嘴角的小酒窩。每當她對我露出微笑，我都會聽見自己的心臟擂響戰歌。在我構思的各種故事里，周莉莉永遠是女主角。她的笑靨盛放于每一次白日的幻想，每一個深夜的夢境。大概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都獲得與生俱來的技能，他們會用冷漠如霜的面具遮擋內心熔巖般熾烈的情感。直到小學結束，周莉莉都不知道我喜歡她。

“莉莉，祝你們新婚快樂。”我將一本嶄新的《晴時有風》遞給周莉莉。

周莉莉眼睛一亮，問我：“這是你寫的書？”

我笑著點點頭：“運氣不錯，剛好趕上你的婚期。”

周莉莉把書放在胸口，閉上眼睛深深吸進一口氣。接著她猛地睜開眼睛，將我一把抱住：“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

這個舉動太引人注目，瞬間幾十道好奇的目光向我射來。我臉紅耳熱，周莉莉的丈夫也是一臉尷尬，那目光里有疑惑也有不喜，大概他誤會了我跟莉莉的關系。我連忙輕輕推開莉莉，寒暄了兩句便快步走進宴席。身后傳來她興奮的聲音，她說自己的朋友里出了一位作家。

周莉莉的婚宴并沒有邀請多少從前的朋友，跟我同一桌的都是她的高中同學，我依稀記得他們的模樣。大家點點頭便算是打過招呼，談不上交情。他們都是結伴而來，我孤身赴宴更顯得尷尬。我默默喝著餐前紅酒，無聊地擺弄著手機，假裝自己正全神貫注看書，好避免更無趣的聊天。

我跟牧小晴兩年之約已經過去一半時間，而我們卻聚短離長，想到這里心中不免郁結。不知不覺，桌上的紅酒差不多被我喝光了。旁人偶爾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我想他們同樣誤會我跟周莉莉的關系。

不知道過了多久，喧囂的婚宴現場終于播放起婚禮進行曲。大屏幕上不斷播放著周莉莉和她丈夫的照片，他們各自成長然后相識相戀的過程。

如同燃燒著的火把在洞穴里快速掠過，古舊的壁畫在火光中一閃即滅。周莉莉學生時代的照片讓我隱約記起了一些東西。昨夜的夢境變得無比清晰，鏡子的碎片化成利刃往記憶深處狠狠扎去。暈眩和頭痛將我包圍起來，我有點后悔一下子喝了太多酒。紅酒的后勁上來了，溫柔地拖著我墜向深海，我艱難地保持著兩分清醒。

宴席開始沒多久，周莉莉跟她丈夫過來敬酒。我也跟著眾人站起來，舉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喃喃說著千篇一律的祝愿。

我頭重腳輕，差點沒有站穩，眼前有數個周莉莉的身影重疊在一起。我晃動了一下腦袋，用力凝視，白色的身影越來越近，四周的聲音突然遠去。我發現自己置身于夢中的海灘上，長發少女抬起頭，月光照亮了她的臉龐。

我看見十年前的周莉莉穿著一身白裙站在我面前，嘴角兩旁的酒窩清晰可見。她對我流露出溫柔的笑容：“李維，你終于想起來了，趕緊醒過來吧。”

我聽見風聲里有低微的呼喊，慌張而悲傷。我認出那是牧小晴的聲音，她在喊著我的名字。

我順著聲音追趕，卻發現自己被困在鏡面房間里。六面鏡子出現不同的畫面，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最后六面鏡子定格于同一個畫面，夾在日記本的那兩張個人照片填充我的視影，兩張照片上的我都笑得陽光開朗。

在那一瞬間，我被寒意侵襲，冷得直發抖。

“李維你怎么了？李維！”

隱約中我又回到喧鬧的婚宴現場，眼前有一些凌亂的身影在晃動著，我聽見周莉莉驚疑的叫聲。

我多么希望，那是牧小晴的聲音。

……

醒來之后我感到頭很沉，這樣的感覺并不陌生，我知道自己再一次喝醉了。

我正躺在自己床上，廚房里傳來一些聲響，應該是父親像往日一樣做早餐。我慢慢踱步到飯廳，見餐桌上放著兩碗粥。母親剛買菜回來，正往冰箱里面放東西，看見我走出來，往廚房里面喊了一聲，讓父親再盛一碗粥出來。

父親把粥放到我面前，嘆著氣說：“你呀，明明酒量不好，昨天還喝了這么多。酒席沒有吃完就醉了過去，還得我去接你回來。”

我問他：“是誰通知你？”

“你的同學，周莉莉。”

“她怎么會有你的手機號碼？”

“她用你的手機給我打電話。”

我沒有再說話，腦袋又開始微微發痛。我感覺最近發生不少怪事，說不上是哪里出了問題，但就是覺得不對勁。我清楚記得，昨天醉倒之前我看清夢中白衣少女的臉，她竟然是周莉莉。看到自己的兩張照片我竟然感到害怕，當時我明明知道自己恐懼的原因，但醒來之后卻忘了。

見我沒有說話，父親又問我：“最近你和牧小晴怎樣了？”

“她出差去了，大概有半個月見不到她。”

母親在旁沉沉嘆息了一聲：“又來了，這樣反反復復什么時候到頭……”

父親瞪了她一眼，母親擦了擦眼睛，端著碗到廚房去了。

“什么反反復復？”我問父親。

“不用理她，你媽就喜歡亂說話，誰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意思？”

我低頭吃了幾口粥，又問：“爸，我小時候是不是見過牧小晴？那時候，我們大概三四歲的樣子。”

“你想起來了？”父親的語氣有點奇怪，聲音在發抖，像是極力壓抑著某種情緒。

“前天晚上我做了怪夢，隱隱想起一些模糊的東西，好像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見過牧小晴，我們還在一起玩耍。后來的事情就想不起來了，一想就頭痛。”

“做夢而已，不要當真，免得自己心煩。”父親也端著碗走進廚房。

父母出門之后，我躺在床上心緒如潮，我感覺他們有事情瞞著我。

我盯著手機屏幕久久發呆，心想，我設置的解鎖手勢這么復雜，周莉莉怎么可能憑運氣解開。

而且，手機里面分明沒有這一次通話記錄。

2014年10月5日

第二天中午，周莉莉約我到一個咖啡廳見面。我想，她大概擔心我的身體，看看我恢復情況如何。

坐在對面的周莉莉留著披肩長發，化著淡妝，身穿一身休閑的灰色針織長裙，散發出濃濃的知性氣質美。她舉杯喝咖啡的動作很優雅，眼前的畫面像是美女模特在拍咖啡廣告。

空氣里彌漫咖啡和香水的味道，午后的陽光從干凈的窗戶玻璃中透射進來，照亮桌子上《晴時有風》的藍色封面。

“你這本書寫得很好看，我昨天早上本來打算隨便看一下開頭，沒想到一看就停不下來。我花了一天時間一口氣看完，真過癮。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結婚禮物，你的寫作功力明顯進步了很多。”周莉莉笑著對我說。

看來周莉莉真的喜歡這本書，這讓我由衷地感到高興。

“我很好奇，你小說中的女主角林雪兒在現實中是怎樣一個人，你能給我看看她的照片嗎？”

回想起來，跟林雪兒在一起的那幾個月里，我竟然沒有跟她拍過一張合照。我打開手機翻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一張她高中時候的單人照，林雪兒坐在陽光下恬靜地微笑著。

周莉莉盯著手機認真看了十幾秒，才把手機放在桌子上，問我：“你在哪里找到這張照片？”

“這是幾年前我在她的個人相冊里找到的，我很喜歡這張照片，一直保留到現在。”

“就像書里面寫的那樣，高中畢業之后你就沒有再見過她？”

“對，整個大學階段我都沒有再見過她。我也沒有想過，畢業幾年竟然跟她遇上。”

周莉莉慢慢喝了幾口咖啡，歪著腦袋盯著我片刻，突然端端正正地坐好，問了我一個問題：“李維，是誰通知你前天是我結婚的日子？”

“不是你還有誰？”我為她這個問題感到好笑。

“那你是否還記得，我在什么時候通知你？”周莉莉又問。

“你這樣一說……還真是，我一時間想不起來了。難道是去年當伴郎那天，你在江邊告訴我的？”

周莉莉搖搖頭：“是去年11月，你從廣州回來那一天，我在你家樓下親口告訴你的。”

我啞然失笑：“怎么可能，那天我見到的人明明是林雪兒，莉莉你干嗎要開這樣的玩笑？”

周莉莉把《晴時有風》翻到某個地方，指著給我看：“看看這一段人物描寫，林雪兒穿著灰色針織長裙。你回想一下，她當時的打扮是不是跟我今天一樣？”

周莉莉神色平靜地盯著我的眼睛：“那天晚上你見到的人是我，不是林雪兒。”

這句話仿如魔咒，把一陣疼痛刺進我的腦袋里。聲音在遠去，像有一道光照亮了漆黑的世界，所有暗影消散，還原萬物本來的模樣。

我想起了那一天晚上的情景，在我面前站著的還是穿著針織長裙的姑娘，不是短發利索的林雪兒，而是長發披肩的周莉莉。她站在街燈下盯著我笑：“剛剛上去找過你，你爸爸說你去了廣州，今晚回來。要是再等半小時見不到你，我就走了。”

“好久不見，怎么突然來找我了？”我笑著問她。

“上次不是跟你說我明年結婚嘛，現在親自送請貼來了。請貼我讓你爸爸轉交給你，時間是明年的11月。”

“提前一年就發請貼？”我感到奇怪。

莉莉輕笑了一聲：“其實我們已經注冊結婚了，酒席要辦兩次。再過兩個月就回他老家那邊辦一次，我家這邊就定在明年11月。這個日子還是我媽定的，她說上半年的日子都不太好。”

“恭喜你莉莉。”我向她祝賀，心里卻泛起淡淡的失意，卻不知道這失落感從何而來。

“李維，愿你早日找到幸福。”莉莉輕輕抱了我一下，眼睛有點紅紅的。

“怎么了？”

她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看來你又忘了……李維，照顧好自己。”

咖啡館的音樂又響了起來，我猛地喝了兩口咖啡，輕輕揉著太陽穴，頭痛感慢慢減輕。我震驚地發現自己的腦袋里存放著兩個版本的記憶，兩段記憶交織在一起，我不知道哪段是真哪段是假。

“李維，再想想，你為什么要把這本《晴時有風》作為結婚禮物送給我？”沒有待我平復下來，周莉莉又問我。

“那是我們去年約好的。”我想起去年在老家江邊的對話，當時周莉莉這樣對我說：“你會為我寫一本書嗎？那會是我最好的結婚禮物。”

周莉莉露出微笑，“所以說，這書本來就是為我寫的，對吧？要不然，你為什么要把一本跟我無關的書送給我？”

我啞口無言，心里升騰起怪異的感覺。周莉莉說得很對，我為什么要把一本專門寫給林雪兒的書送給她，還覺得完成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李維，其實你一直都知道，我，周莉莉，就是你書里面的林雪兒。或者說，從來就沒有林雪兒這個人，她不過是你想象出來的人物。”

我盯著周莉莉的眼睛，她一臉認真，完全不是開玩笑的樣子。莉莉把我的手機舉到我面前，屏幕上顯示著林雪兒的照片，“看清楚這張照片，你還覺得她是林雪兒嗎？再好好想想，你是從哪里得到這張照片。”

當我嘗試去回憶，頭痛的感覺又開始加劇。我無奈搖頭：“真想不起來了。”

周莉莉把圖片放大，整個手機屏幕只看到林雪兒的臉，然后她把手機放到自己臉側：“比較一下，我跟她像不像？”

當兩張臉并列在一起，我才真切感受到兩張臉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照片中的臉更年輕一些。我猛然想起前天喝醉后看見的景象，那個身穿白裙的周莉莉就像是從這張照片里走出來。

“這張照片是我高三那年在網上發給你的。”

周莉莉平靜的聲音就像一聲驚雷，我的精神世界里劃過一道灼目的閃電，整個世界一片亮白。當這亮白開始消退，巨大的陸地從無邊無際的海洋中升至半空，光滑如鏡的水面下看見朦朧的倒影，整個世界一分為二。

我想起了更多跟周莉莉相關的事情。小學畢業之后，莉莉一家搬到了城里居住。上了高中沒多久，我發現她竟然跟我在同一個年級，我們認出了彼此，也打過招呼。當時她已經有了男朋友，對方也是同級的學生。因為這一層關系，我跟莉莉平日里很少交流，但我們不時在網上聊天，我們之間的關系更像筆友。我從小學時代就開始喜歡她，到了高中依然喜歡她，只不過我不敢跟她提起這件事。

“李維，我們不僅僅是小學同學，還是高中同學，我們的關系一直不錯。在你的小說里，高中時代的林雪兒就是我。高二那年你因為測驗成績不好，一個人跑到學校旁邊的小公園里散心。當時我跟男朋友牽手從那里經過，我看見你坐在石凳上自言自語，還以為你在背英語單詞。這一幕在你的小說里還原了，只不過里面的女生變成了林雪兒。”

我扶著額頭半晌無話，我已經默認莉莉說的就是真相。

從來就沒有林雪兒這個人，她只存在于我的幻想世界里。

《穿過沙漠便是天堂》 第38-39章
作者簡介：一鳴，小說作者，寫作教練，愿我能為你帶來感動和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