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有什么要問的就問,我知道我時間不多了。
這是我們今天腫瘤科問診患者的第一句話。當他知道有醫學生需要進行問診時,欣然答應了我們的請求,作為我們腫瘤科見習的大病歷素材。
這位患者五十多歲,確診為肺癌已兩年,多方診治,去過上海、廣東等多家醫院,最后轉來轉去,回到了故鄉所在地南昌,有種落葉歸根的感覺。在此之前,他曾是個嚴厲的老師,從事著三尺講臺的工作,最后當了校長。最早是因為腳疼而來檢查,本以為是簡單的骨關節問題,沒想到卻發現了一些正常組織不該有的結構,直到確診肺癌的前幾個月,他仍在堅持給學生上課,完成自己的本職工作,直到最后病情加重,需要及時放化療及其他治療,才辭去了自己的工作。不知道他曾帶過的學生,有多少人知道自己老師當時承擔的精神和身體壓力。他的疼痛是任何藥物都無法緩解的疼痛,無時無刻都要承擔的痛楚,還有那種知道自己得了不好的病,所帶來的精神崩潰和否認。
這位老師平時愛喝酒、愛抽煙,這也是很重要的導致疾病的因素。患病兩年,體重暴減40斤,吃不下飯,偶爾還需要輸營養液。但是精神還是很好,他自述自己這兩年的就醫經歷和心路歷程,從剛開始的不相信,自己以前身體那么好,從沒得過什么病,連藥都不吃,醫院大門都不進,結果一查卻是一個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檢查結果。所有被診斷為癌癥的患者都是剛開始不相信的,會不停地詢問醫生,這個結果是他的嗎,是真的嗎。但是現代醫學檢驗技術已如此發達,誤診率極低,所以,極大多數都是沒有疑問的。
詢問完病史,即使不看病歷,我也大概猜到應該是周圍型肺癌,已經出現骨轉移,腦部甚至也有可能出現了病灶轉移。換句話說,他真的時間不多了,一般肺癌確診也就五年左右的壽命,當然也有例外。
對于癌癥患者來說,確診就意味著一件無比明確的事實,意味著人生從此分為兩半,一半已過,一半存留。而剩下的一半,多是伴隨著痛苦,伴隨著高昂的醫療費用,伴隨著自己人生的倒計時。
有多少人見過自知天命的人平靜地陳述自己的病情,間接還跟你打趣,這個人,活生生的生命,可能再過幾年,真的不在人世,去往另一個世界。醫學的殘酷就在于要不斷地見慣生死,盡自己可能去爭取本應該活下來的人。
《我不是藥神》火了一段時間,其中的天價藥卻是救命藥,價格高到離譜,但是患者為了延續生命,還需要長期服用。肺癌患者也是,除了放化療,比較有效的就是靶向治療,將特定的藥物因子帶到體內具體的部位,起到有針對性的治療,但是伴隨的費用,也是很高的。往往一個療程,就需要幾千塊甚至上萬,還不包括其他輔助藥物和放化療。長久以往,哪個家庭承受得了。在中國,一場重病可以榨凈一個人、一個家庭一輩子的積蓄,有些人會選擇放棄,但是對于親人來說,這個錢不是花在病上,而是花在心上,再沒有機會去爭取親人的生命,這一輩子的最后一次努力,也是讓自己心安。《流感下的北京青年》也是關于一場流感,拖垮了一個青年、一個家庭的故事,其中的主人公,也是不斷地咬牙讓親人接受治療,希望病情有所好轉。
有時候,我也在想,人這一輩子,圖的是什么,生在這世上,走如一捧土。
如果你還不明白人生最灰暗的時候是什么樣子,那你應該看看腫瘤科寂靜的病房,不知道今天誰走,明天誰還在。人生就像風中的半盞蠟燭,搖曳著,動蕩著,不安著。每一天,都仿佛在倒計時,而終點,卻誰都不知,呼吸的空氣中,都滿是凝重。
如果你還不明白人生最豁達的時候是什么樣子,那你應該看看腫瘤科樂觀的患者,他們往往不知道很多醫學知識,也曾經否認過,拒絕接受過,暴躁過,怨天尤人過,但是慢慢,他們冷靜下來,用自己僅存的力氣,去笑一笑,去多看看家人,去鼓勵身邊的病友。
生命放在天平的一端,精神放在另一端,哪一端先沉重,兩個就都失去了平衡。
病房外還是大風暴雨,病房內燃著幾盞燭,希望明天和風拂面,春來送運,讓這幾盞燭燃地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