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開始于隱公元年,經文里有一句:“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這是《左傳》的第一篇大文章,這也是《古文觀止》和王力《古代漢語》的第一篇。
鄭伯莊公是春秋第一位霸主,乃弟大叔段是《鄭風·大叔于田》的主角。《鄭伯克段于鄢》即解釋莊公與段爭國的過程,最終以段逃共地而終。段之子公孫滑逃到衛國,衛國為他起兵伐鄭——鄭衛之爭拉開了春秋爭霸的序幕。
當時衛國君莊公,嫡夫人為莊姜,無子,以庶夫人戴媯之子完為己子。莊公又有寵妾生子州吁,為莊姜所嫌惡。莊公去世后完即位為桓公,魯隱公四年春,州吁弒桓公而自立。州吁為了鞏固君位、提高國際地位,不斷向當時如日中天的鄭國挑戰,最終身死于內亂。
這是《衛風·碩人》的背景,《左傳》隱公三年記載:“衛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左傳》中多次提到賦《詩》,有時只是稱引舊《詩》,這里是指制作。這一段傳文被后人割裂,它的正文是:“(魯隱公)四年春,衛州吁弒桓公而立。”
衛人為莊姜賦《碩人》,是追溯衛州吁弒桓公這一禍亂的根源,我認為這是理解《碩人》的關鍵。衛國當時堪稱內憂外患,對外不是鄭國對手,內部又政局動蕩,國人需要某種敘事來解釋原因和表達憤怒。
《左傳》既如此說,古今注家都以為“碩人”指莊姜,但《碩人》詩意所寄,則各家理解不同。如《魯詩》說:“(莊姜)始往,操行衰惰,有冶容之行,淫泆之心。傅母見其婦道不正……作詩曰:碩人其頎……砥礪女之心以高節,以為人君之子弟為國君之夫人。”與劉向《列女傳》同。
《小序》則說:“《碩人》,閔莊姜也。莊公惑于嬖妾,使驕上僣。莊姜賢而不答,終以無子,國人閔而憂之。”《傳箋》便圍繞“莊公不答”展開。此詩終章鄭《箋》云:“此章言齊地廣饒,士女佼好,禮儀之備,而君何為不答夫人?”
朱子《集傳》又不同,以為此詩是嘆莊公昏惑:“其首章、極稱其族類之貴、以見其為正嫡小君。所宜親厚、而重嘆莊公之昏惑也。……(終章)言齊地廣饒、而夫人之來、士女佼好、禮儀盛備如此。亦首章之意也。”閔莊姜或刺莊公,結合《左傳》與詩文都能讀出來。唯有“莊公不答”是《小序》所加,《小序》不知何人所作,《傳箋》務求字字落實。
只看詩文,《碩人》詩應是對諸侯娶妻過程的描寫。首章寫莊姜著“褧衣”,是“在涂之所服”(《箋》)。此時莊姜未入衛,所以大家傳頌其身世,有“齊侯之子”等語。次章國人當已見到莊姜,所以描寫妝容,有“手如柔荑”等語。又次駐于東郊“更正衣服”,應是禮儀,以下是國人對莊姜及莊公的祝福。
終章是對齊國送親隊伍的描寫,很有趣: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鮪發發。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河水”二句是賦,“施罛”二句是捕魚的過程,尾三句說送親的隊伍人很多。“鳣鮪”在《詩經》中還有兩次出現,一是《周頌·潛》,描述一個獻魚的禮,其中有“潛有多魚,有鳣有鮪”兩句。可知這里捕魚是個禮,大約要獻給衛君。
先寫魚多,再寫陪嫁的“侄娣”人多,或許仍是衛人的祝福:祝福多子。就《詩》與《左傳》的敘事來看,衛國之后的災難,和“莊姜無子”是直接關聯的——此詩的意味正在此。
所以大膽地假設,這詩最終的定型應該在魯隱公四年甚至更后,雖然可能始作于莊姜入衛,但“閔莊姜”或刺莊公都只能是后來的追溯。莊公昏惑州吁暴虐,與《碩人》之美恰成對比。船山《姜齋詩話》中所謂“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與此時衛人之心境可相仿佛?
(插圖來自日本江戶時代的儒學者細井徇,細井東陽所繪:《詩經名物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