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里的灰灰菜

文/宋彩文

日朗風清，田疇若黛，草花爛漫，游童嬉戲。這是我們這一代人心中永遠揮之不去的一幅春游圖。尤其我們出生在煤礦，此起彼伏的黃土丘陵是我們天然的游樂場。所以遍識山溝里的野果，野菜自然是童年里最基本的技能。譬如馬茹茹，酸溜溜，個靈果，再如豌豆莢，山藥蛋，甚至烤螞蚱，麻雀蛋都是童年里的佳肴。但是至今留在我記憶里的，最鮮亮的，最留戀的兩種野菜卻在歲月的淘洗里越來越清晰起來。其中一種是苦菜，它現在很有名了，這里我不多說。另一種是灰灰菜，因為我的姥姥，是這位慈祥的老人把它介紹給我，我不止一次在那個物質并不富裕的時代嘗過它鮮嫩的幼芽，吃過它和土豆在鐵鍋里精彩的合唱，每每想到它，我就懷念起在姥姥家的暑假時光，想起一個叫杏溝的地方，想起一條運煤鐵軌旁邊低矮的兩間自建房里自由，歡樂的時光。

去年那個冬季很灰色，我在冬日正午接到姥姥去世的噩耗中，開始害怕了中午。人的悲歡離合固然是不可逆轉，不可預料的，但是愛，真正是感情柔軟處，是心窩深處最鋒利的一把刀。

相對于滄海桑田的地質變遷和冗長的生物發展史，我們人類的生命是那樣微乎其微。

對于廣袤的自然與物質世界，我們人是那樣渺小。

生命渴望長存，但走向消散卻無法改變，這就使得的親情總讓人黯然神傷。為什么人與人之間看起來很近，內心卻像星空一樣遙遠。

中國人的三代以上都無一例外是農民，農民愛惜土地，土地忠誠于農民；農民像疼愛孩子一樣疼愛莊稼，莊稼也一樣像孩子一樣沐浴在陽光，雨露和關注中慢慢長大。我有幸在童年像莊稼一樣被姥姥關愛著，關注著長大。

記得2周歲母親為了上班，同時給我斷奶。媽媽把我放在姥姥家，剛斷奶的孩子哭聲很兇，那個年代物質匱乏，誰家也沒有零食吃。姥姥自己四個孩子，只有姥爺用微薄的薪水養家糊口。姥姥居然存著糖塊，一整夜，姥姥就是靠糖塊哄著我入睡了，我又極淘氣脾氣又大，喝糖水不允許別人嘗，伸手就把面前的東西扔到地下，姨姨，舅舅都叫我氣得不理我。只有慈祥的姥姥，哄著我，一點也不生氣，我現在分明能想起姥姥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件價格不菲的玉器，又像是看見莊稼的葉子微風里擺動，高興起來的樣子。

及至上學以后，以及每個暑假我快樂地來到姥姥家幸福玩樂時，在一次不經意中見到了灰灰菜那樸素的身影，竟然被它甘美的涼拌和游離于齒頰的余香陶醉。現在知道了，那是姥姥天工般的化腐朽為神奇，灰灰菜本不是正規的蔬菜，它出身寒微，常常作為牲畜的點心，常常是農田里除不盡的雜草，而且多食有毒，所以只有它的幼苗可作蔬菜用，再大一些的莖葉只可喂家畜。灰灰菜是含有卟啉類物質的光感性植物，過多服食或接觸，并受數小時日曬后引起的急性光毒性炎癥反應，這樣皮膚紅腫、發亮，混身刺痛、刺癢，所以灰灰菜一次食用量不宜過多，食后或接觸后應避免強烈日光暴曬。但是它也有一定的益處。灰灰菜能預防貧血，促進兒童生長發育，對中老年缺鈣者也有一定保健功能。另外，全草還含有揮發油、藜堿等特有物質，能夠防止消化道寄生蟲、消除口臭。因此，灰灰菜作為一種老少皆宜的保健食品，不僅為尋常百姓采食，而且進駐賓館、飯店餐桌。

醫書上介紹灰灰菜性味甘平，清熱、利濕、降壓、止痛、殺蟲、止瀉。幼苗和嫩莖葉可食用，味道鮮美、口感柔嫩、營養豐富。據測定，100克嫩苗中含蛋白質3.5克，脂肪0.8克，碳水化合物6克，粗纖維1.2克，胡蘿卜素6.35毫克，維生素B10.13毫克，維生素B20.29毫克，維生素C 69毫克及多種無機鹽，含鈣量高達209毫克，含鐵量0.9毫克。

那時候的礦工們的當家的女人們，包括姥姥，根本不是為了平衡營養，因為收入少，物質匱乏，像榆錢，苦菜那些稍微上等的野菜早就被洗劫一空，所以這時候的灰灰菜自然精貴起來。為了吃到最新鮮的灰灰菜，姥姥會選一個天氣好的夏日早晨，領著我，同時攜帶一個竹制的籃子，就是全部采食的工具。不用任何鐵鏟，這和采食苦菜迥然相異。因為只采食嫩葉，所以手指便是最好的工具。

灰灰菜分布極廣，不用刻意去專門的地方去找，屋后的鐵軌和土坡上到處是灰灰菜的農場，記得那些日子里，姥姥和我就在露水未干，朝陽初上時出門，這些地方只要簡單搜索就能找到大片大片的灰灰菜。

灰灰菜的嫩芽很有特點，幼苗頂上赭紅，或者青紫，小葉的背面有一層白灰的細沙似的顆粒，將頂端一下三個大葉以上的部位掐下，只要勤快，用不上2個小時，就能摘滿籃子。我常常偷懶將根部以上全部摘下，看起來速度很快，因為貪玩，我的興趣不過是草棵里的螞蚱，小蜥蜴，哪有真正下功夫采摘。姥姥看見了也只是微笑，她的眼里摘菜是自己的工作，更重要的是領我早起，出來鍛煉身體，養成早起的生活習慣，這本身是比摘灰灰菜更為重要的工作。

所以姥姥回到院里，經常重新加工我的戰果。我偷偷地笑，以為自己的懶惰也能能建功立業，卻不知給姥姥額外帶來了勞作之苦，實在是兒童的狡狤，大大的不懂事。而姥姥卻微笑如常，并且姥姥的細加工之后剩下的廢品也沒有浪費，因為我觀察以后發現，每次摘菜以后，那些老一些的灰灰菜的莖葉成為報曉的紅公雞和漆黑的大母豬意外的小菜，我常常想，姥姥真好，對家畜也那樣好。而且我現在想，那些動物們在天堂也會和我一樣想起姥姥的。

姥姥的涼菜拌得鮮香，用一碟紅辣油，蔥花，少許鹽和味精，同時喚來香油和醋的賦色，使灰灰菜的眉眼都舒展開來，你想，那樣清苦的生活里有這樣精致的裝點，怎能不是生活里永遠的暖陽和記憶力最動人的翠綠呢。

誰說姥姥不懂營養學，樸素的情懷里滿滿都是生活的藝術，姥姥還把灰灰菜拌在玉米面里做窩頭，玉米碴的粗礪和灰灰菜嫩葉的相容相合，口感的變化極大地迎合了下井的姥爺的下酒菜還有舅舅奔忙疲憊之后的美食需求，這就是藝術對立統一原則在姥姥家的飯桌上最精彩的陳述和抒情。

灰灰菜的最美是和豬肉的合奏。記得姥爺剛發薪水，我也是感冒剛好，胃口不開，軟軟地躺在姥姥記得炕上。正好姥姥早上摘灰灰菜，除涼拌以外，還剩一些。姥姥正愁給我做點可口的開胃菜，于是她就用蔥姜爆炒五花肉，加點醬油上色以后，再少加些花椒面，等到香味一起，同時把水焯好的灰灰菜放在鍋里，翻炒一會，等一會待出鍋之時，加少許醋，一道我以前從沒有嘗過的山珍就這樣誕生了。你別說，灰灰菜真給力，本來都是現在菜市場里的娃娃菜可以這樣加工，可以那樣出彩，然而，灰灰菜的嫩芽和葉子也展現了它在熱菜體系里的優良素質，肉香，菜嫩，姥姥的火候又好，現在我記得炒這道菜的關鍵在于灰灰菜焯水的程度，太過則軟爛了，沒有蔬菜的爽朗。不及則導致澀梗，導致口感大大下降。姥姥的手藝卻恰如其分地把握了兩者的最佳結合點，整個菜油而不膩，灰灰菜吸收了許多調料的升華，就像灰姑娘有一天成了美麗的公主，獲得了王子的青睞。

所以，我清楚地記得那頓飯，我吃撐了，香極了，肚子圓鼓鼓的。半夜便吵著肚子疼，姥姥一晚上也沒有睡著，一直搓著我的肚子直到天亮。現在我懂得，揉搓肚子可以幫助消化，甚至可以治療某些慢性疾病。姥姥雖然沒有學過醫，用生活的經驗，用愛幫我治療，好像我的肚子疼就同樣會引起她的難受一樣。多年以后，及至我的兒子因為飲食不節造成高燒，除了喝藥治療以外，我也像姥姥搓我的肚子一樣給孩子揉肚。這方法真有效，這是姥姥給我生命的功課，值得一生珍藏。

灰灰菜，現在我們還能在田間地頭看到它的身影，只是已經許久沒有把它請上餐桌了，是因為現在各種蔬菜的繽紛出演，還是因為沒有像姥姥這樣的民間高手的挖掘，又或是時代的變遷，還不足以讓這些類似的食療，藥補的佼佼者展露自己的才華，我期望這些那個時代的私家菜可以在這個甚至今后的時代中能夠寫出一首美麗的歌曲。

2018/11/18寫于云岡區恒安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