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5月18日晚上10點左右,一個昏迷的年輕人被送入了香港瑪麗醫(yī)院急診室。他的情況非常危險,心臟還一度停止跳動,經(jīng)過醫(yī)生們全力搶救,他終于恢復了脈搏,隨后被轉入深切治療部留院觀察。
得知此事后,香港各大媒體紛紛出動,堵截在醫(yī)院門口不眠守候,只為搶到關于他的最新進展。這個備受關注的年輕人就是當時香港樂壇著名的流行歌手——陳百強。
陳百強19歲出道,20歲成名,被視為香港第一代實力派偶像歌星,然而年少盛名帶給他的除了財富和聲望,還有源源不斷的壓力與攻訐。一任閑言碎語多,唇槍舌刃嚴相逼。天生內斂單純的他終于抵不住這些世俗的負累,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那晚,他用酒送服了過量的鎮(zhèn)靜劑,導致了中毒昏厥的后果。
陳百強昏迷10個月后,1993年3月,張國榮在查小欣的陪同下來到了瑪麗醫(yī)院,那時的他剛拍完電影《霸王別姬》,終于騰出時間來看看陳百強這位相識已久的對手兼好友。當天,細心的張國榮帶來了陳百強最愛的白玫瑰,交給護工并叮囑她一定要將花擺放在陳百強的床頭,這樣等他醒來一睜開眼便能看到。
張國榮失落地走出病房,和查小欣一起從電梯到大堂。他一直沒有語言,雙手緊張地摩擦著,直到上了車,才幽幽地說:“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很難受。他為什么要這樣糟蹋自己?自己都不愛惜自己,還有誰會愛惜呢?”
7個月后,陳百強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令人意想不到的是,10年后,這家瑪麗醫(yī)院也成為了張國榮生命的最后一站,而他生前同樣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
張國榮的經(jīng)紀人陳淑芬回憶,2003年4月1日,她約好張國榮在文華酒店見面。她到達酒店門口時,和張國榮通了電話,張國榮在電話里說他們很快就會見面了。隨即她突然聽到“啪”的一聲,一個人從天上飛身而下,跌落地面,落地處如血的花朵在瞬間綻放,凄艷悲涼。陳淑芬走近一看,躺在血泊中的不是別人,正是剛跟她通電話的——張國榮。親眼見到最好的朋友在自己面前隕落,此情此景,陳淑芬永世難忘。
關于張國榮自殺的原因,外界眾說紛紜,沒有定論。有人說他是為情所困,有人說他入戲太深,有人說因為精神抑郁,還有人說是因為他的導演夢破碎。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更不敢輕易對他的死因妄加揣測,只知道他在墜樓前心底定當是絕望的,對自己絕望,對未來絕望,對這個黑白雜陳的世界絕望。2002年他自殺過,幸好被唐鶴德及時發(fā)現(xiàn),挽回了性命。沒想到,一年之后,他選擇從酒店的24樓墜下,以一種更加絕決悲壯的方式,徹底與這個帶給他無數(shù)榮耀和無盡痛苦的世界告別,義無反顧,毫無留戀。
因為張國榮,從此,4月1日再不是節(jié)日,而成了忌日。在這已過去的很多年里,我只是偶爾再聽他的舊曲,重看他的電影,正以為歲華的流逝會消磨一段影像一聲嘆息時,有一日,我在電腦上敲下“ZGR”,準備以簡寫拼音輸入法打出“中國人”三個字時,誰料輸入框中排在第一個的卻是“張國榮”。原來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遺忘的,輸入法還記得。
當年張國榮自殺前,將最后的托付交予了陳淑芬,而陳淑芬在親見好友離去后,一方面趕緊通知他的家人,一方面竭力維護張國榮最后的尊嚴,所以媒體沒有機會拍下他自殺后慘不忍睹的容顏,于是至今留存于我們腦海中的哥哥永遠是一副英俊瀟灑的模樣,沒有血腥,沒有殘酷。
陳淑芬嘆說,哥哥臨死前對她唯一的托付,可能就是維護他的尊嚴。當時她在現(xiàn)場極其鎮(zhèn)定冷靜地處理善后事宜,直到回到家里,硬撐了好久的精神終于控制不住地崩潰了,眼淚不停地流。陳淑芬和張國榮相交22年,情如姐弟。沒想到這么多年的情誼,會在這樣的境況下戛然而止。
張國榮在進入娛樂圈之前,就讀于英國里茲大學紡織專業(yè),大一時父親因飲酒過度中風,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張國榮不得不中斷學業(yè)返回香港,后來父親轉危為安,但張國榮的學業(yè)卻就此中斷,再也沒回過英國。青年時期的張國榮打過很多短工,賣過鞋和牛仔褲,直到偶遇了生命中第一位伯樂——香港資深音樂制作人黎小田,他是張國榮在麗的華星時代的領路人。
1977年,張國榮參加了麗的電視臺的亞洲歌唱比賽,黎小田擔任整場比賽的音樂總監(jiān),很多年后他依然對初見的情形記憶猶新:當時有個靚仔拿著一首7分多鐘的英文歌《American Pie》來參賽,演唱得韻味十足,后來才知道那個靚仔叫做張國榮,剛從英國留學回來。
張國榮的音樂之路開啟得偶然,卻也艱難。剛出道時,他親眼見到自己的唱片一塊錢一張甩賣都沒人要,心灰意冷,好在從沒放棄。1984年,一首《Monica》讓張國榮在香港樂壇嶄露頭角,那時很少有人知道,為了這一天,他已經(jīng)奮斗了8年。
第二年,張國榮憑借《不羈的風》獲得了“勁歌金曲獎”。頒獎儀式上,司儀蔡楓華對他說:“一剎那的輝煌并不代表永恒。”后來有記者問張國榮對這句話有何感想,他淡淡地回答:“有一剎那的輝煌,總好過沒有吧。” 1986年底,張國榮與華星唱片約滿,那時的他早已成為各大唱片公司爭搶的對象。那也是他和譚詠麟在獎項競爭得最為激烈的時期,兩派歌迷甚至鬧到了在場館對打的地步。
1988年,張國榮在紅館一連開了23場演唱會,場場爆滿,座無虛席,確立了自己在香港歌壇的霸主地位,此時距離他入行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十年。后來香港就有了一句俗話:“連張國榮都要熬十年。”
一年后,張國榮蟬聯(lián)了“最受歡迎男歌星獎”、“叱咤樂壇男歌手金獎”等多項樂壇大獎,又在香港紅館連開了33場告別演唱會,宣布退出歌壇。接下來,他將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拍電影上。從1987年《倩女幽魂》中文弱癡情的寧采臣,到1988年《胭脂扣》中膽怯懦弱的十二少,再到1990年《阿飛正傳》中孤傲叛逆的旭仔,他一連塑造了好些深入人心的角色。
1993年,他出演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戲《霸王別姬》。在開拍前,張國榮提早幾個月就到北京學習,一方面學習京劇手眼身步法,另一方面苦練地道的北京話。在學戲的那段時間里,他每天上午都會到北影廠練4個小時,回酒店還接著練,就連和大家一起吃飯,他都在想著動作。后來據(jù)京劇指導老師張曼玲回憶,有一次張國榮發(fā)燒,燒得臉頰通紅,還在堅持壓腿。
張國榮在生活中一貫英氣陽剛,與片中程蝶衣的陰柔嬌弱相去甚遠,為了把他徹底改造成個男花旦,劇組著實下了好大的功夫。張國榮的眉毛長得粗濃,為了契合片中角色,只得將他的眉毛修剪得細長嫵媚;他的胡須濃重,長滿半張臉頰,每天都必須剃兩次。
因為張國榮之前的刻苦練習,到正式拍攝時,他已經(jīng)完全掌握了電影所需的京劇動作要領,陳凱歌為他找的戲曲替身壓根沒排上用場。《霸王別姬》現(xiàn)場的張國榮扭著旦角身段,說起話嬌滴滴,笑起來酸溜溜,舉手投足間活脫脫一個訓練有素的舊戲子。他的一顰一笑,足以顛倒眾生。劇組的同仁們對他的演技佩服極了,私下開玩笑說:“你可真是個妖精。”
張國榮以精湛的演技將戲子程蝶衣這個不瘋魔不成活的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可以說無論從影片內容還是從表演角度考量,《霸王別姬》都是中國百年影史上的一座高峰。該片榮獲了美國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獎、國際影評人聯(lián)盟大獎等多個國際獎項,其中奪得的金棕櫚大獎是法國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的最高獎,也是中國影片首次獲此殊榮,在進行最佳演員評比時,有位名叫克勞迪亞?卡迪娜爾的意大利評委故意給張國榮投了一票最佳女演員獎,她覺得張國榮的演技比當時參選的所有女演員都要好,就是因為她這一“錯誤”的決定,讓張國榮以一票之差,與戛納影帝失之交臂。
而令張國榮最尷尬的,應是第34屆金馬獎的評選。那晚他盛裝出席,到現(xiàn)場才知道他的總得票數(shù)是0。評委們全都認為,他在《春光乍泄》中的表演是本色出演,完全不需要任何演技。張國榮在金像獎和金馬獎上總共被提名了13次,唯獨《阿飛正傳》讓他做了一回夢寐以求的影帝,可惜那次頒獎典禮他沒能出席。
《阿飛正傳》中的旭仔一生都在瘋狂地尋找自己的生母,可惜終究一無所獲。這樣的境遇和張國榮本人真的很像,張國榮的父親是香港著名的洋服裁縫大王,由于不喜歡父親風流的做派,張國榮與他關系并不親近。母親潘玉瑤本是典型的大家閨秀,嫁給父親后生活一直不太幸福,與子女的關系也是淡漠了到客氣的地步,很多年之后張國榮回憶自己童年,只是憂郁地說:“沒有什么值得我去記憶,沒有什么值得我去留戀。”
1995年,張國榮宣布復出歌壇,后來在“跨越97演唱會”上,他將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獻給了自己生命中至愛的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媽媽,另一個就是唐鶴德。可惜,他一生中最看重的兩份感情,一個是求而不得,一個是不為俗世所容。
2000年7月到2001年4月,張國榮舉辦了“熱情”演唱會世界巡演,他親自擔任整場演出的藝術總監(jiān),從舞蹈到燈光,無不親自過問。為了追求至善至美的效果,他特意請了自己一直崇拜的法國時尚大師讓?保羅?高提耶負責演唱會的服裝設計,高提耶為張國榮量身打造了“天使到魔鬼”的系列造型,為配合服裝特色,張國榮選擇了長發(fā)裝扮。
2000年7月31日,張國榮帶著自己的全部熱情登上了香港紅磡體育館,開啟了這場“熱情”演唱會的序幕,演出超乎想象的精彩,被譽為聲色藝完美的典范,絕對的巨星格局。誰料,當晚媒體還在不遺余力地溢美,僅僅過了不到24小時,他們的評價來了個180度大轉彎,他們說張國榮在演唱會上長發(fā)妖嬈還穿裙子和露背裝,分明就是裝女人,甚至懷疑他有異裝癖。
其實張國榮因為出生大富之家,又曾留學英國,穿衣打扮一向時尚前衛(wèi),所以剛進娛樂圈時,大家都叫他“榮少”,不過這次的造型絕非前衛(wèi)那么簡單,高提耶的設計理念本是極有格調的:從天使到魔鬼展現(xiàn)的是一個翩翩美少年在不同場景的優(yōu)美姿態(tài),短裙的設計靈感來源于古羅馬斗士的裝束,長裙則是古希臘時期的裝扮,長發(fā)飄飄也是那時男人常有的發(fā)型。
最令張國榮不解的是,演唱會當晚那些媒體還紛紛夸贊,說他的造型非常好看,可到第二天為何全都倒戈相向了呢?不久,高提耶得知此事,來信表示將不再與香港藝人合作了,這對于張國榮無疑又是沉重的一擊。這么多年來,他無論唱歌或演戲都講求發(fā)現(xiàn)自我、救贖自我,他將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歌唱和角色里,傾注了異常真實的情感,毫無掩飾地將自己展現(xiàn)在眾人的面前,卻不曾想過:你在向別人敞開心扉時,就相當于給了對方一把刀,讓他可以在你的心口上隨心所欲地割刺。
隨后,張國榮頂著巨大的壓力硬是撐完了接下來的所有演出,他在上海、大馬、日本的演唱會現(xiàn)場都哭了,聲淚俱下,情難自控。2001年他帶著演唱會回到了香港,這次香港的娛樂記者們對他的態(tài)度又變了,居然恢復了之前的贊賞。經(jīng)歷這一來一回、前倨后恭之后,細膩敏感的張國榮終于明白,媒體在意的并非是他張國榮的表演,而是外界對他的評價。這一次,他又被傷到了,如此反復的傷害,讓他的生命軌跡不知不覺由失望滑向了絕望。
重到舊時明月路,心比秋蓮苦。可惜,這些年來,命運督促他努力創(chuàng)造輝煌,卻偏不教會他怎樣克服絕望。他忘記了傷害過他的人和事,只記住了傷害本身。
張國榮人生中的最后兩年是他一生最黑暗的日子,他的舊傷不曾愈合,新傷不斷附加,他的死因或許和事業(yè)有關,與感情有關,與流言有關,總之他終于在一切復雜的人事面前,選擇了單純地離開。那天,傍晚剛過,他就永遠閉上了眼睛,此前他日日失眠,此后他可以安心睡去了。
張國榮的遺書只有寥寥50余字:“Depression。多謝各位朋友,多謝麥列菲菲教授。我一年來很辛苦,不能再忍受,多謝唐先生,多謝家人,多謝肥姐。我一生沒做壞事,為何這樣?”
張國榮去世,最傷心的是唐鶴德。他曾在訃文中寫下:“夜闌靜,有誰共鳴。”張國榮走后,唐鶴德一直居住在兩人以前的加多利山公寓,家里除了菲傭,只有張國榮留下的愛犬Bingo,夜深無人時,他會獨自牽著Bingo出門散步,踏著月光,踩著樹影,歷數(shù)殘留的心事。Bingo老死后,他帶著張國榮的骨灰秘密搬家,2009年移居舊金山,偶爾回香港小住。
之前我粗略看過唐鶴德的故事,才發(fā)覺他和我原本想象中的很不一樣,他是金融界的精英高管,與張國榮生前相交20多年,青梅竹馬,張國榮最艱難的日子里,唐鶴德把自己幾個月的薪水借給他,自己偷偷地吃最便宜的盒飯,從不訴苦。我想他們之間的愛情,或許早已超越了尋常男女之愛,是一種相濡以沫、歷久彌香的真情。只有經(jīng)歷過真愛的人,才能以博大的胸懷贊許他們,尊重他們。
我們永遠地失去了哥哥,那聲巨響剪破了四月的時光。他走得猝不及防,從此懷念源遠流長。
可憐新月為誰好,無數(shù)晚山相對愁。清淚盡,紙灰起。飛鳥蝶衣再難求?是非只向人間問,深情唯恐添夢憂。
2013年3月31日晚上,哥哥生前的經(jīng)紀人陳淑芬發(fā)起了“繼續(xù)寵愛?十年?音樂會”,這可能是由她發(fā)起的最后一場紀念張國榮的音樂會,哥哥生前好友張學友、梁朝偉、陳慧琳、周慧敏等近20位明星齊聚一堂,用歌聲緬懷這位永遠的巨星。
當晚最后一首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引發(fā)了全場大合唱,這首歌曲意義非凡,是當年哥哥在舞臺上向摯愛唐鶴德公開表白的歌。最后,現(xiàn)場大屏幕上出現(xiàn)了唐鶴德的致辭:“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逝水如斯,而不舍晝夜,人生無常,唯獨愛有永恒,讓我們繼續(xù)寵愛張國榮。”
而今距離哥哥去世已過去了15年,這些年里,我重新看過他的電影,從前看不懂的劇情和臺詞,而今都漸漸懂了。記得杜甫有一句詩: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人生一世,不過是白云蒼狗,一切風云際會都將成過眼云煙,可哪怕生命短促如乍現(xiàn)的曇花,也當活得嫵媚,風采絕美,才不枉投生為人,來世界走這一遭。
哥哥的電影,還值得我們重看幾遍;哥哥的歌曲,還應當再聽幾次。因為他早已將生命融于他所有的作品里,如此才能永恒,如此才值得反復品味,如此才不至于被遺忘。
誰刻過他的手掌,寵愛才畫得那么長。
恩怨俱凈,夜已深沉。我聽見風繼續(xù)吹,分明聽清了命運夾雜于風聲中的冷笑。總是快到結束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入了戲。
又到斷腸回首處,來去苦匆匆,淚偷零。
落筆至此,抬望眼,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