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申明:本文參加“423簡書故事節”,本人承諾文章內容為原創。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這句話向來自是不必說的。雖是無須盼著春節的餃子,新衣,但人們有了新的“團聚”用來盼望著,更加盼望著。千百年傳承下來的習俗,也是樣樣萬不可省的。吃餃子,祭祖,貼春聯,拜年,放炮仗,這些最容易看在眼里的,自是不遺余力地展現著。其中,放炮仗這件易于人盡皆知的事情,更是格外收到青睞。從年前半月,到年后半月,過了上元節,再續半月。
城市日漸禁止了煙花爆竹的燃放,便只剩下村鎮了。如今的炮仗格外的響亮,尤其升的很高的煙花,叫做沖天雷什么的,隔了遠遠幾個村都能聽到。白日里聲響很是稀疏,知道大致方向,單是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到了晚上,此起彼伏的聲音不停炸開來,或遠或近,運氣好些,倒可以沾些同村人的光,享受一場視覺盛宴,再近些,還可以把臉在烏漆墨黑里,突然照得滿是紅光。讓人格外切齒的,也是有。震耳的聲音總有停歇,濃重的火藥味道卻是經久不散,不停霸道地刺激著人的嗅覺,讓人禁不住心生煩厭。但我卻也對此有種闊別已久,重逢舊友的親切的感覺。
母親每日忙來忙去,準備著過年需要的物事,不時說著讓我進屋,外面冷且味重。又說見我又瘦了,又說豬肉漲價到十五塊一斤了。我只靜靜聽著,偶有應和。北方的天氣實在冷得很,每日我都起得很遲,總是冷得跺腳。母親把火爐子燒得旺旺的,讓我坐到爐子旁,我照做,果然很快就暖了全身。這橙橘色的跳動的火光,和縈繞的燒炭香味,又讓我感受到了老友般的親切,是莊正的空調比不得的。母親又說離得遠些,當心燒了衣服,又說,“唉,記得你王叔吧,就是他小女兒和你表妹一個名字的那個,前幾日在家燒爐子,喝了酒,把門關得死死的,煤中毒,差點死了!”母親又說,下午要包餃子。
母親總是認為我在外面吃的不好,不然怎會一回來就見瘦了。更是認為我在外面吃不到葷腥,不然怎會一回來就見瘦了。母親的神情和語氣,和姥姥說起這話時如出一轍。每次回家,我便要被半逼迫著吃下很多肉食,任我磨破嘴皮辯解,總是無用的。一般人家總是在年終了春節前幾日才置辦生葷,母親卻總要提前十幾日,為了及時供給我。
除了有些時候我正色地聲明,否則包餃子母親一定是會包豬肉餡的。和面放著,洗肉,切肉,剁肉,放蔥姜鹽醬油五香粉,然后不停地剁,砧板在震動,帶著木頭桌子也震動。母親覺得叮叮當當的同時,還有些吱吱嘎嘎,就鋪上報紙,把砧板放到了地上,于是連院子都在震動了。
在村鎮這些小地方,家家戶戶只要有人在家,都是大開著門戶的。若是誰家整日里閉著門,定會有人背地里說些什么。大開著門,趙老太很容易就走了進來。
“阿,二丫頭回來了。”她先是看到了我。
我忙從爐子邊站了起來:“是的,三奶奶。”
“三嬸子來了,怎么有空過來,二丫頭給你三奶奶遞個板凳。”母親也站了起來。
“不坐了,不坐了,我就是來借顆蔥,小孩都在家呢。”
我把板凳搬到趙老太腳邊。
母親說:“坐會兒吧,三嬸子,”又對我說:“趕緊給你三奶奶找些蔥。”
趙老太對著母親揮了揮手:“你忙你的。”然后坐在了我那張板凳上。母親又剁起了餃子餡。我進了屋,就沒有聽到什么。很快,我拿了一把蔥和一張板凳又回到了爐子旁。
“蓮現在什么樣子了?”母親這樣問。
“流了。”
我突然抬起了頭,看著她。
“流了?”母親的音調轉了又轉,似乎是有些不信。“我才見過,好好的,什么時候的事兒?”
“就昨個。”
我盯著她,想聽她說更多,可是沒有。
“你說說,你說說。”母親嘆息著,我又轉過來盯著,想要她問更多,可是沒有。
“你這又先包一場餃子給二丫頭吃呢吧。”
“是的,擱外邊吃不好飯,你看看又黑又瘦的……”
我把蔥放在了旁邊,又進了屋。算來,這該是蓮的第七個孩子了。
蓮,是個傻子。她十七八的那年,宋婆子一臉褶子地找上了趙老太,門都沒進去就開始大聲喊道:“老太太,你托我辦的事有著落了!”
趙老太喜不迭地出了來:“呦,哪家姑娘啊?”
“隔壁村,娶個傻媳婦那個記得阿?他也托我,你看我先想到你了。”
“他閨女不是個傻子嘛?”
“哎呦喂,老太太,可別信,那閨女,可老實。長得水靈,苗條條的,可是個大姑娘,絕對能給你生個大胖孫子!”
過了幾日,宋婆子牽著兩頭人,見了次面。蓮臉色蠟黃,瘦了吧唧的,不大好看。趙老太不喜,嫌宋婆子沒說實話,宋婆子扭著臉,又是一臉褶子:“哎呦喂,我的姑奶奶,我哪那么清楚,都是她爹托付我的。我要知道她是個傻子,也不能跟你說不是?”
又勸道:“這大姑娘也就傻了點,養養照樣生個大胖小子,人說越是瘦的越是能生兒子哩!大姑娘可不好找了,還有好幾家等著我說呢。”
想想趙老三早已過了而立之年,又是個瘸子,實在讓人不太好辦。于是趙老太又說,屁股大像是個能生兒子的,留下吧。于是按輩分來講,我得稱蓮一聲三嬸,但她不過是個傻子,我便隨母親喚她蓮。所有的人都叫她蓮。
蓮的家里有爹有娘,還有一個弟弟。蓮是在豬圈里長大的,不喂豬只喂人的豬圈,和她娘,她娘也是個傻子。她娘的命運和她大抵相似,或許也曾經被婆婆說:“屁股大倒像個能生兒子的,留下吧。”
趙老太家有了喜事,大家很是關心。于是總問:“趙老太,你家蓮,愿意?”
趙老太總先嘁一聲,然后說:“一個傻子,她懂個啥?門一關還怎么個不愿意,能給我生個孫子就行了。”
很快地,蓮就懷了孕,第二年冬天就生了孩子,是個女孩。那女孩生下來只有兩斤半,三個蘋果的重量。趙老太的臉色很是難看,整日和鄉里四鄰抱怨說,傻子沒有用,肚子不爭氣。那孩子我是遠遠見過的。偶爾在趙老太出門的時候,母親總會讓我端碗飯菜送給蓮,不是大魚大肉,也比趙家頓頓大白菜的標配好上許多。出門時母親總是千叮嚀萬囑咐:“送了趕緊回來吃飯。”有時候我都已經踏出大門,后面還回蕩著尾聲。我也很是聽話,半句話都不多說,遠遠看到床上那小小的一個,聽到微弱的哭聲,我也總害怕一開口就嚇到她。
不出人意料的,兩斤半的女孩沒熬過那個冬天,沒的時候,才和別家新生嬰兒一般大小。趙老太不再說蓮肚子不爭氣的話,只是來問過母親:“他二嫂子,你知道……有什么生男孩的偏方?”
母親自然是不知道的,否了,又說:“你可別……”趙老太很快就走了。聽說她很快從別處弄了個土方子。
從趙老太之外的其他人們嘴中,偶爾會有幾句“可憐”什么的傳到風里,又很快飄散。
更快的是,蓮第二年就生了第二個孩子,是個女孩。那個孩子不是白白胖胖,卻也是健康。趙老太看了一眼,然后開始罵,先罵蓮,又罵給她方子的人,最后罵了趙老三。趙老三手一背,嘟囔著“白養一個傻子”去村頭打牌了。孩子的姑姑來了,給起了名字叫雨若,忙前忙后,倒也讓蓮坐了幾天月子。
那個時候,剛好趕上母親生了弟弟,我經常被使喚,給隔壁送兩個雞蛋,或送包紅糖,或送幾塊尿布。孩子姑姑對我十分熱情,農村人不興說謝謝,她總是摸著我的頭說著“你娘真好,又給送東西”“雨若長大一定記著你們”一類的話,我也吃著遞給我的羊角蜜蜜三刀笑得香甜。
別的人到我家來和母親嘮嗑,總是會談及隔壁。“你看看,趙老三又去喝酒了,自己的小孩也不問。”這一般就是聲討的開場白了,接著,“二丫頭小時候,他爹整天抱著到處逛……都是當爹的……你說說……”“趙老三白活了好幾十年!”這就是結束語了。母親不似我,向來不厭煩,總也只笑著應道:“誰說不是啊。”
喝了酒的趙老三,向來不受人待見。雨若會爬的時候,蓮有天抱著來我家,嘴里嘟囔著不知說些什么,母親問她怎么了,她費力地描述著:“老三,臭。”后來才知道,趙老三喝完酒蹲坑,掉糞池里了,爬了半天才爬出來。這一度成為村里笑談。
雨若出生半年左右,蓮就又懷孕了。蓮懷胎十月之時,是在一個冬天。年末,最冷的時候。一場暴風雪,壓塌了趙老太家只用兩塊石棉瓦搭建起來的旱廁。第二天蓮要大解,趙老太不耐煩地讓她去門口解決。
蓮的第三個孩子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生下來了,在一片別人準備用來蓋房子的,冰冷的,被雪覆蓋著的沙子上。在蓮一聲聲口齒不清的叫喚下,趙老太不情愿地走出來,看到地上鮮艷的血色模糊,緊跑了兩步上前看了看。
是個女孩。
趙老太一邊咒罵,一邊不疾不徐地善后,言語激烈時還推搡了蓮幾下,蓮不敢吱聲。
那天晚上好不容易雪停,于是大家都很高興,到處都有煙火的響聲,很是熱鬧,像是把下雪的日子里積攢的煙火和熱情,一股腦都拿出來。第三個孩子就是在滿天煙火里,停止了呼吸,眼睛都沒來得及睜開。蓮還是呆傻的,大概并不清楚死亡意味著什么。趙老太松了一口氣,不用再養一個賠錢貨了,也養不起。趙老三不停地罵,過了幾天又恢復了打牌喝酒的規律作息。母親背地里嘆息可憐了好幾次,又說幸好沒長大,下輩子投個好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