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冠囚

? ? ? ? ? ? ? ? ? ? ? ? ? ? ?南冠囚

? ? ? ? ? ? ? ? ? ? ? ? ? ? ? ? ? ?文/以寒

? ? ? ? ? ? ? ? ? ? ? ? ? (引)

我這一生的挫敗與恥辱,全拜一人所賜。

夜涼入骨,晏杭書著人將一桶冷水潑在我身上,提起我的頭發讓我仰面對他,笑著問:“還不招么?”

未愈合的鞭傷與鐵烙再度裂開,滲出一道道暗紅。原來我的血,還沒有流盡。

“我真的……不知道。”

他一松手,我全身無力的栽進他懷里,被他溫柔的撫摸臉畔,聽那低沉悅耳的聲音說著世間最駭人的話:“你別逼我,我可不忍心殺你,知道么,在人的頭上拿刀開個口,灌水銀進去,水銀重,要不了一會兒就能把人整個割開,毫不費力。”

不愧是建康幾十年來最出色的廷尉,我的意中人,我知道,這只是他眾多刑訊花招中的一種。沒有人能在他手上扛過七天,若非我當真對魔教的事一無所知,想必也早就招得一干二凈。

我自然不會以為他當真不忍殺我,這些年來,他沉湎在已逝愛人的悱惻回憶中,其他女子的癡迷愛慕,為他瘋狂為他冷的心,都不過是過眼煙云,一揮即散。從來誅心最慘痛,殺人何須用刀。

晏杭書這三個字,是我喉中的鯁,眼里的沙,在我曳尾涂中的伶俜歲月里,也曾是唯一的光。

我終于要堅持不下去了,等他走后,便在這里了結此生罷。我大概不恨他,新婚之夜他曾執著我的手說,會疼我寵我,再不叫我難過,那時候我覺得今生是圓滿了,如今只是有些遺憾,他沒有做到。

? ? ? ? ? ? ? ?(一·為我引杯添酒飲)

“荊姑娘,沒事了。”

我從草垛中怯怯露出腦袋,看見一個穿著官服的男人,眉眼彎彎,溫潤如玉,在他背后是一群官差,附近早沒了魔教的影子。

“我想回家。”我眼巴巴看著他,“你能帶我回家嗎。”

他明顯愣了一下,盯著我的頭頂,躊躇問道:“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這個我知道,我是河東望族荊家的小女兒荊浼兒,被天子指婚嫁來建康,路上遭魔教劫持,身邊人全死光了,就剩下我。這些都是那個教主大魔頭李忱告訴我的,他自稱從不騙人。

經眼前這人一提醒,我才覺得頭又有些疼,據說先前被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砸中,醒來便什么也不記得了。我揉著腦袋對男人點點頭,忽聽他接下來說道:“你是我妻子。”

我驚呆。他稍微想了一會兒:“未過門的。”

原來他就是晏杭書,就是我那個據說一雙桃花眼迷倒建康城的未來夫君,那個總和魔教百般過不去的廷尉大人。我被劫,都是他害的。

日后我無數次回想起來,無非隔刀隔劍,一眼驚鴻的初見,為何便對晏杭書那般死心塌地了,我想來想去,最后堅決認定自己是膚淺的被他的表象聲色所迷惑,得不了幾時久。

春風駘蕩,柳色青新。晏杭書喜歡吃魚,于是我把廚房折騰的烏煙瘴氣,在燒焦了第三十七條鱸魚后,聽到他下朝回府的動靜。

他循著糊味把落跑的我揪回來,我見他一臉疼惜,忙道:“不要緊!我不累!”

他哀傷道:“魚很貴的啊。”

翌日,我叫下人偷偷從翡翠樓打包了一份天香鱸魚回來,擺置在家用盤碟中偽裝成自己做的,晚飯時樂呵呵向他邀功,他嘗了一口,撫掌贊道:“不錯不錯,下次叫他家稍擱些醋。”

我們的婚期未至,我卻儼然已如一家主母操持起晏府來。這日我見后院有顆孤零零的梅樹,枝桿枯頹,長勢歪斜,便叫家丁伐了去,家丁囁嚅著,說這里曾是府上浣衣部浣衣的地方,后來走水燒死了一個浣衣女,晏杭書就把其他人也遣散了。又說,晏老爺喜歡衣服上帶著梅香。

然而此時梅花凋盡,早過了時節。家丁問我,真的砍嗎。我點點頭,砍了吧。

我當時實在沒想太多,也未來得及替那名浣衣女抱憾一二,心思全落在幾個下人的竊竊私語上,他們說,何必要聽我使喚,是不是晏夫人還不知道呢。天子這場指婚,當真不疼愛晏杭書,指了一個沒落望族,什么也幫不上他。

他如此縱容我,可是原來,他并不滿意這門親事,他并不想娶我。

我坐在石階上想了一下午,想晏杭書這個人。他的故鄉也在河東,聽說是個棄嬰,吃百家飯長大,一步步摸爬滾打走到今天。如果你去城里走走,便知道他有多光芒萬丈,官場與江湖都有他的相熟,連茶館里說書的都時不時講講他的軼事。

我想嫁的這個人,他是天心皓月,我是腐草螢光。

這天晚上他回來的稍遲,本來累得懶散,一聽說那顆梅樹被伐了,居然立即沖到我面前,眼睛里都是憤怒。

這一瞬我倏然悟出,他喜歡梅香,或許不是因為梅本身,只是有人曾將浣好的衣物晾在樹上,沾染了那香氣。

他揚起手來,停頓在空中,我反應了一會兒,眼眶猛地一酸。

那一巴掌沒有落下來,我卻好像被狠狠打中了。

我連夜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出來準備回河東,雖然我什么也不記得了,爹娘總還要我的吧。這甚至算不上回娘家,我都還沒嫁他。

行李打包好,房門突然被推開了。晏杭書僵硬地站在門外,好一會兒,快步進來把門一關。他是掂著酒來的,開了壇猛灌了自己三大碗,道:“我,我來給你賠不是……”

手一抖,包裹掉在地上。

“那個浣衣女,是我心心念念了六年的意中人。”晏杭書緩緩說道,一邊拾起地上的包袱,拆開來替我一件件擺回原處,“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最快樂的時刻,不是金榜題名,不是升官厚俸,只是在一個尋常的陰雨天接過她遞來的一把紙傘。她走以后,我覺得這輩子不會再喜歡其他人。”

我心里不是滋味。

我知道,我和晏杭書倆人之間真要一拍兩散,最先沒事的肯定是他,畢竟這段時日是我死纏爛打才賴上他的。

但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叫我不要任性,寬宏大量一些,誰讓我喜歡他?

可好不容易,他先來向我低頭,我真的不想再和他爭吵,只好悶悶別過頭道:“哦。”

晏杭書慢慢收拾好屋子,拉著我坐在桌邊。他修長的指節扣著酒壇敲打,沉默半晌,輕聲道:“但是,從今天起,我想忘了她。”

我驀然回過頭,睜大眼看他。夜風從窗縫里鉆進來,沐著月光,化為繞指柔。

? ? ? ? ? ? ? (二·與君把箸擊盤歌)

我與晏杭書的婚宴辦得十分低調,饒是如此,我也總算見識到他的交游之廣,怪不得皇帝要把清剿魔教的任務交給他,朝中沒有哪一人如他遍識江湖路。

接連幾日的門庭若市使我疲累不堪,一想到晏杭書完了婚的消息叫建康城多少佳人才女碎光了心,便有點帶著歉然的竊喜與得意。

沒幾日,丞相大人邀晏杭書參加晚宴,讓他帶我這個“弟媳”出來給大家看看。我自然樂意結交一下他的同僚,免得平日里與他不知說些什么,于是認認真真梳妝打扮,生怕給他丟了顏面。他卻并不想我去,只是推不過。

來了以后,才曉得為何他不情愿。

席間我看著他與那些達官顯貴推杯換盞,說著心口不一的場面話,一邊佩服他的八面玲瓏,一邊又替他覺得不快。我沒有晏杭書這般巧舌如簧,三言兩語就走進他們設的陷阱,有人以我不值一提的身份貶損他,更有甚者,提起我身陷魔教的事,暗示了些什么不好聽的。

我忽然明白晏杭書并不如看起來那般光鮮,他一個無權無勢的外鄉人能有今天,不知招來多少人的嫉恨與構陷。

倒是丞相一直替晏杭書講話,氣氛便也和順。到后來眾人玩起行酒令,如今的我腹無詩書,白擔了個河東才女的名號,被懲罰彈琴一曲,卻在琴搬上來以后默然無語。

我實在不愿害晏杭書丟臉,硬著頭皮上去,沒走幾步,忽然頭疼的厲害,腿一軟,撲倒在地,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醒來時,手腕握在一個太醫手里,晏杭書關切的臉從后面冒出來,道:“本以為你是裝昏呢,怎么真的昏了?”

我一想起宴上的事,臉就一紅,啞聲道:“對不起……”

他上前沖我額頭彈了一下,佯怒道:“不許跟我說這句話。”

老太醫在一旁抖了抖,道:“晏大人,等老夫走了你們再好好打情罵俏吧。令正這病,恐有些復雜。”

晏杭書和我俱是一怔,齊問:“什么病?”

“風疾。”太醫道,“陰陽不調,肝風內動之癥,多是遺傳。晏大人萬勿輕視,此疾極不好治,我也只在醫書上見過描述,只能將病情稍作緩解,至于徹底根治,還得再回去研究研究……”

晏杭書皺了下眉:“沒聽說荊家有人患這病。”

老太醫沉思了一會兒,開始緩緩交代起風疾這種病,晏杭書忽然問:“她的失憶可也是由此引發?”

太醫道:“醫書上倒是沒記載有這種癥狀。只是也不無可能。”

我呆呆聽著,卻只字未曾入耳,總覺得遺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心有不安,恍惚從被褥里伸出手覆住晏杭書搭在床邊的,他卻下意識往回抽了一下,我頓時僵在原處。

他很快反應過來,重新握住我的手,笑了一下:“別多想。”

? ? ? ? ? ? ? ? (三·詩稱國手徒為爾)

那日晚宴之后,我請來一個女樂師,每天來府里教我彈琴。總覺得只有努力不斷做些什么,才能拉近與晏杭書的距離。

我感覺的到他有些刻意疏遠我,他素來心思沉,想的比別人多,我甚至不知原因在何,便只想盡法子去討他開心。

可這偌大的建康城,能讓他開心的太少,讓他苦懼憂思的數不勝數。我是個沒志向的,這世間的諸般,新雨秋嵐,殘云夏暑,或是扁舟一葉……他為何偏要去愛那功名富貴?

我尚且來不及勸解他一二,就迎來當頭一棒。

晏杭書被人檢舉貪污受賄,撤職查辦了。聽到消息的第一反應,定是有人誣害。我甚至立即在腦海里浮現了幾個人名,都是晚宴時暗暗刁難過晏杭書的人。

晏杭書被人從府上帶走時,安靜沉著一如往日。經過我身側時,忽然停下囑咐道:“你可別做傻事,老實等我回來就好。”

我哭笑不得,這個時候,反倒是他來擔心我么。

不做傻事,但總要做點事吧?我去求見丞相,望丞相能替晏杭書在天子面前說兩句好話,丞相卻閉門不見。

一連五日,我殷切等在相府外不肯挪步。

第六天,門開了,有人出來傳話,說丞相他老人家信佛,我若真有誠意,不妨從相府一路跪行叩拜到功德寺。我不是很在意自己的面子,只是擔心這樣做會不會叫晏杭書難看。但眼見朝中對他視而不見的,甚至落井下石的,我便也不管不顧。

一路拜到功德寺,我終于如預想中的風疾發作,滿地抽搐起來,一陣陣頭暈目眩,腦子痛得好似要裂開。我匍匐在佛像腳下,心中祈求,但愿拿我受的苦,換晏杭書平安無事。

我的祈愿應驗了。

那天我昏迷在功德寺,最后也不知是誰把我抬回來的。我一睜眼,就看見晏杭書坐在床邊,眼底一片烏青。

“你沒事了?”

“就算你不那么做,我也會沒事。”他語氣里壓抑著怒火,“小小把戲而已。”

我心虛地往里瑟縮了一下,被他一把撈出來,忽然開始剝我的衣物,我目瞪口呆地攥住他的手:“你你你干嘛?”

“沒記錯的話,我是你夫君吧?”他似笑非笑看著我。

“我我我頭痛……”

晏杭書徹底笑出聲來,側身指了指身后的木桶:“為夫只是打算讓你泡泡熱水,太醫說可以緩解風疾。”

我干咳了一聲,埋下臉認命地由他擺弄。他將我放置在盛滿溫水的木桶里,替我按摩耳后的翳風穴。我閉了眼享受他這份周到的照顧,忽而想起上個月他答應我陪我去游湯山泡溫泉,如今卻只能在這方小木桶里泡泡溫水,實在不爽,便問:“晏大人,您何時才能得閑啊?”

他的手頓了一下,沉默了半晌,才低聲道:“我查到了魔教總部窩藏的地點,明日,便要帶人出發攻打……”

我倏然睜開眼:“你又不是武官,為什么叫你去?是不是你自己又逞強攬下來!”

“不是,”他打斷我,眼神卻躲閃了一下,“不是逞強,你知道我有一支影隊收納的是江湖人,武官仗打再多,不如我了解魔教。此去固然有風險……總之我有把握。”

魔教,該死的魔教。好端端為什么一定要和朝廷作對?

我甩開晏杭書的手趴到一邊不想理他,他明知道我最討厭這些個紛爭,官場也好,江湖也罷,端的心累。可我再生氣,他也不會聽我的,他就是如此需要借由扳倒魔教來建功立業,升官發財,我的關心又算什么。

只是一想到他明天就要出發,我又忍不住想再多與他說一會兒,如此糾結著,忽然覺得頸后穴道被人按了一下,眼皮重如泰山,身子也沉了下去。

臨沒入水前被一雙手撈住,耳邊傳來輕聲嘆息:“再給我些時間,我會想清楚……”

? ? ? ? ? ? ? ? (四·命壓人頭不奈何)

曉夜更替,我從溫軟的楠木垂花床上猛地驚醒,起初對晏杭書的一腔怨懟全化作了滿滿擔憂。

我從不愛多想,今次卻思緒飛轉,把一切看的萬般丑惡險峻,仿佛那金殿上每一人都等著看晏杭書的笑話,刀劍每一寸都精準割進他的血肉。念及此,我慌張披著里衣跑下床喊下人備馬,我要去找他。

我輕裝簡從上路,到最后下人跟不上我,被我打發回去。一路馬不停蹄,卻未能追上晏杭書的影子。一天后才知道,是管家聽從吩咐,故意給了我錯的消息。

晏杭書猜到我會去找他,猜到家丁攔不住我,可他不知道,我是如此迫切。

等我趕到地方時,他們已經拉鋸了兩天兩夜,魔教因猝不及防而損失慘重,一小部分負隅頑抗,掩護教主李忱撤退。先前我被魔教劫持時,見識過李忱的身手,由是更加擔心晏杭書,他下定決心要將魔教一網打盡,不顧窮寇莫追的道理。

在緊張與不安陪伴我的第三十四個時辰下,我終于見到了晏杭書,甚至來不及松一口氣,頃刻間便目睹他被擊落馬下,不遠處李忱張弓對準了他。

來不及多想,我縱身撲過去,用盡畢生力氣推開了晏杭書,那一刻他的眼里帶著驚恐、責怒、哀求等諸多情緒,我以為自己只夠看他這最后一眼。

然而預想中的痛沒有降臨,晏杭書率先反應過來拉我在他身后,李忱的箭竟沒有發出,只一個猶豫,轉身策馬而去。

他這算是……手下留情?對我?

晏杭書轉頭看我,欲言又止,神情頗為復雜。我一時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辯解。

我跟在他后面,看他把善后工作處理妥當,自始至終沒同我講一句話。我還沒指責他不告而別,他反倒先和我置氣?我不滿地拽拽他的袖子,尚未開口,卻聽他道:

“你為什么會來?”

我蹬他一眼:“你不知道嗎?”

他莫名笑了一下:“是擔心我的安危,還是擔心我的作為?”

我愣忡了好半天,都沒能品明白他這話的含義,這段對話便無疾而終。直到一起返回建康,我們都沒再多說一句話。

晏杭書此番立功,仕途一片光明坦蕩,先前被誣陷的事也翻了篇,晏府從門可羅雀到再度熱鬧起來。

他卻未見有多開心。

我似是明白了,他的真心渴求未必與我不同,可那“人上人”是他心里的一道障,邁不過去,亦無法回頭。

從前我們因大大小小的瑣事吵架冷戰,拉不下臉,便會去后院矮墻上拿樹枝劃字交流,可這次他真是鐵了心要冷著我。

最后一行,我問他,相識滿天下,知心有幾人。他不回答,墻也不回答。

? ? ? ? ? ? ? ? ?(五·舉眼風光長寂寞)

我一直以為他在氣我不聽勸誡跑去找他,我錯了。

那日我熬了羹湯去他臥房準備低頭道歉,卻聽見影衛向他交代我在荊家的地位:“荊浼兒是荊老爺和下人生的,自小不受寵愛,沒人與她親厚。恐怕連荊老爺都未必有多熟悉她。”

晏杭書道:“怪不得,那雙手,一看便是干過粗活。”

靜默了片刻,他又道:“易容的方法極多,剝人皮縫合也沒準。她的臉,我確實摸不出端倪,但疑點太多。再去查,仔細查。”

我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手不由震顫。不得不佩服,晏杭書是如此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的一個人,只是沒想到連我這個枕邊人也會被懷疑。我今天的一切都太理所當然,竟從未想過,倘若,我不是荊浼兒……可我怎會不是她呢?

這幾日我風疾發作的頻繁,請了幾個江湖郎中來看過,各式各樣的藥也吃了個遍,總也未見成效,聽說這病是治不好的。

治不好也罷了吧,我總覺得自個兒的心疾比什么風疾嚴重多了。晏杭書近日夜夜笙歌歡宴,與那些先前冷眼旁觀他的人也能繼續把酒言歡,這份肚量我是不及。

見他每晚總在外面吃過,丫鬟便支招讓我親手下廚。我聘來翡翠樓的廚子手把手教會了我天香鱸魚的做法,這晚做給他吃。晏杭書回來時帶著一身酒味,面色卻清醒的嚇人,他把我叫來書房,為我展開一幅字畫。

“這字,你可認得?”他語氣再尋常不過,仿佛這些時日我們不曾有過不愉快。

我一眼便認出是故園山水,雖然沒了記憶,可好幾次在晏杭書的畫里也見過。這畫應當不是出自他的手筆,不過我的注意已被畫中春色吸引,再繃不住臉,欣然笑道:“上次你說得空便帶我回河東看海棠花雨,如今算來正是花期了,怎么,終于良心發現陪我的時間太少了嗎?”

他抬起眼皮,神情說不出的陌生疏離,我不由愣住。

“這畫,是荊浼兒所作。”他道,“荊浼兒寫得一手瘦金,你的字卻是規整小楷,人失憶了,本能總還是在的,荊浼兒不會武,你卻在不經意時流露過功夫底子。”

他說的每一個字我都懂,可串在一起,卻不甚明白。

“送嫁的隊伍被劫持,只活了你一個,那么巧就失憶了。”他似要將我盯出一個洞來,“素聞魔教教主心狠手辣,怎么偏三番兩次對你手下留情?這些,你可有編好說辭?”

我連連搖頭:“我,我真的什么也不記得……你在懷疑什么?懷疑我是細作?可我做了什么,我是真的……”

“你是還沒來得及做什么。”他冷笑,“什么也不記得?我會叫你慢慢想起來。”

“來人,帶走。”

我懵懂站在原地不知反抗,被人反扣住雙手,戴上沉重的鐵鏈。他是最出色的刑訊者,從前我很驕傲,如今只有害怕。

該怎么,對一個寧可錯殺不能放過的人解釋,我是真的……愛著你啊。

? ? ? ? ? ? ? ? ? (六·滿朝官員獨蹉跎)

從地牢唯一的天窗望出去,可以看到晏府后院的那方矮墻。半月前我寫在那里的話,被晏杭書每句各添了兩個字。

既已相識滿天下,管他知心有幾人。

原來如此,別人的真心,他何曾稀罕。我時常想,我們從前也是那么琴瑟和鳴,恩愛有加過,他的感情卻能說收走就收走,當真厲害,也難怪他有所成就。

晏杭書每三天來審問我一次,手段不算狠,只是足矣叫我更點難捱,諸如喂給我少量的毒酒,不致死,卻絞痛不已。其實他給我的待遇還不錯,幾個獄丞也還客客氣氣,在他們并不嚴苛的看管下,我偷藏了一整瓶毒酒,在晏杭書這個月最后一次來看過我后,一飲而下。

我想,這個不知道是不是荊浼兒的姑娘留給他最后的遺容,該是平靜而無望的。

然而我沒有死成。

晏杭書聞訊折返,扳著我的喉嚨逼我將藥水吐了出來,又灌下大量不知名的湯水給我洗胃,我吐了個昏天黑地,再睜眼時居然望見了久違的自己臥房的床幔,還慶幸死后沒有下地獄,猜想自己生前到底是個好姑娘。

然則晏杭書的聲音一出現,立即打破了我不著邊際的想法。

“你之前沒告訴過我!”

如此暴怒而失態的聲音。我費力扭頭看過去,見他不是在跟我說話,而是先前給我看過風疾的老太醫。老太醫握著手帕頻頻擦汗:“晏大人,這個,這是令正,呃,荊,呃……她,她囑咐下官瞞著您的。”

原來在爭這個。是了,我叫老太醫別告訴晏杭書,風疾這個病癥,多半是會死人的。晏杭書這脾氣今天發可就太沒道理,大概,是真容不得別人瞞他一絲一毫。

他這時才發現我起身了,竟慌忙上前扶住了我。做完這個習慣性地動作,我倆俱是一愣,他頗為尷尬地別過臉去,表情十分懊悔。

這一瞬,我鬼使神差地探手去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微微偏過頭,凝視了我很久,突然將我拽入懷中。

“你到底是誰……”他嗓音沙啞,“是真的,都忘了么……”

我眼角一酸,不待開口,又被打斷。

“算了,你別說。”他道,“這次,是我輸了。”

我怔然失語,只聽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你是誰我不想知道了,只要……”

他沒有說下去,可我懂了。我反手緊緊抱住他,似喜似悲。

“我不是來害你的。”我的聲音控制不住微微顫抖,“從來,我想要的,都只是和你泛舟五湖,快活此生,你,你……”

“我答應你。”

晏杭書這四個字,叫我震驚的再也講不出一句話來。他扳過我的肩,深深看進我眼底,重復道:“我答應你。”

? ? ? ? ? ? ? ? (七·亦知合被才名折)

晏杭書為官九載,風光有之,仇家亦有之。他如今決定拋下功名與我浪跡,又不得不走的謹慎些。

他處理那些頭疼的事,而我接受老太醫最后一次治疾,老太醫用了不同于先前的溫和療法,放血。他在我頭上找穴,摸至后顱,忽然一頓,隨即臉色大變。

“晏夫人,你腦后,”他反反復復摸了幾遍,駭然道,“你腦內怎的有針!”

我驚疑不定,探手去摸,果然摸出不對,卻一點印象也無。老太醫不敢擅自替我取針,只好日后再做觀察。

只是沒有日后了。

晏杭書見我終日惶惶,以為我擔心風疾,安慰道:“你放心,我認識一個江湖游醫,等離開建康,我就帶你去找他。”

與他對視,我心中忽然一片寧和。放下了內心枷鎖的晏杭書,與我記憶中初見他的樣子重合,這才是他,他是自由的。

我輕聲對他說:“我想活下去。”那樣,才能和他一起看遍世間美景。

他堅然道:“會的。”

臨走前,我陪他去看了一座墓,是當年那個浣衣女。晏杭書說,那個女孩當初以為他在火中,才毅然沖進去的,結果自己沒能出來。他以為不會再遇到這么奮不顧身的感情。

浣衣女叫洛離,“洛陽陌上多離別”,他說。

這名字莫名熟悉,而且,真不是個好兆頭,我有些慚愧地默默想。

晏杭書辭官的消息很快傳遍建康城,朝野震驚。他將影衛解散,安排了兩人暗中護送我出城,而他則晚一個時辰與我會合。此后便沒人知道我們的去向,隱姓埋名,悠然度世。

便是在這短短一個時辰里,變故陡生。

李忱帶領了一隊魔教人截住了我,我第二次落在他手中,這一次的恐懼比上一次還更甚。我想不通他們怎么提前得到的消息,晏杭書做事向來滴水不漏。

我反抗、辱罵、懇求,渾身解數使盡,李忱面上都不動分毫。晏杭書已經對他沒有威脅了,為什么他就是不能放過我們?我幾近絕望的想,或許我應該趕在晏杭書來前自我了斷。

這個念頭才起,李忱忽然伸手按在我腦后。

“別動。”他道,“我替你取針。”

我愕然凝滯住,不可思議瞪大了雙眼,旋即一陣疼痛從腦后傳來,他手掌凝聚了內力在一寸寸將那針往外吸。

幾乎同時,凜冽的刀刃破空而來,襲向李忱的背后,晏杭書終究還是來了。

李忱帶著我側身閃過,手上一刻不停。針一點點離開我的后腦,我竟有說不出的膽寒與戰栗,似有人拿刀劈開了我的頭,將血淋淋的真相灌進了腦海。

晏杭書與李忱的手下纏斗在一起,我能感覺到他關切著急的一直粘在我背上,然而這一刻,我無法回頭看他。

李忱徹底取出了那根針,我氣血一暢,險些昏厥。李忱舒了一口氣,后退一步,朝我跪下。他的聲音似乎是從天邊飄來的,一點也不真切。

“屬下參見教主。”

刀劍聲停住了,那目光依然在,我無法回頭看他。

金針封腦。

我站在刺骨寒風中,想起了一切。

? ? ? ? ? ? ? ? (八·二十三年折太多)

我叫洛離,洛陽陌上多離別。

師父是上一任教主,他臨終前囑托我,不要叫他失望。

我們被江湖人稱作魔教,因為我們不是那么講江湖規矩。朝廷命官我們也殺過,所謂作惡多端、為禍四海,所以黑白兩道都欲除之而后快。但朝廷中只有一人能稱得上對手,便是晏杭書。

這個人白手起家,幾乎沒有軟肋。起初沒有引起我們在意,可他竟逐漸掌握了我們太多秘密,甚至在大多數官員愿與我們和解時,站出來一力主張殲滅。

我潛伏進晏府,偽裝成一個浣衣女。

不得不承認,那個人,太吸引我的目光,我須得時刻提醒自己,我來晏府,不是為了動心。

晏杭書的年少并不怎么光風霽月光,甚至也有過輕賤如塵埃的日子。我這個旁觀者輕而易舉就看出,他那種想要把高高在上的權貴們踩在腳下的執念,和骨子里其實只想坐擁好風好水的避世之心。

他只是缺一個理由。

于是我,親手設下了這個局,把他,把自己,把無畏的真心也算計進去。

荊浼兒這個身份再好不過,讓我比洛離更名正言順的接近晏杭書。我縱火使了一出假死計,然后把荊浼兒抓來,剝皮換臉,同時派人去河東抹干凈她生前的痕跡。

中宵轉側時,我不無茫然地盯著天花板,設想這個計劃能不能順利走完,設想自己會不會作繭自縛,辜負師父所托。畢竟,洛離在晏府的記憶太迷惑我心,叫我忍不住往里陷。我必須忘記。

況且,晏杭書那樣謹慎細微的人,要瞞過他,要把戲演到最真,便是讓自己也相信。

金針封腦,我封住了自己所有的記憶,由李忱來暗中推動這一切。等塵埃落定時,再將我喚醒。

我知道,即便失去記憶再相遇,我也定會被那個國士無雙的人緊緊拿捏住情緒。那時候的我沒有一教之壓,定會去奢求和他江湖白首。我也料到,若有人愿為他不計生死,足矣叫他走出心中屏障。

拿我預料中的義無返顧,換一場幻影里的溫柔鄉。

到底還是晏杭書技高一籌,果然查出端倪,但那時候的荊浼兒一片赤誠的真心,縱使他千百般手段,又能問出什么來。

那時我是真的相信,能與晏杭書相濡以沫,江湖白首。

可惜,天下幾人共白首。

洛離活了,荊浼兒死在她的局里。

“教主?”晏杭書空洞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

他是個聰明人,看見李忱手里的金針,看見此情此景,想來很快就能猜出前因后果。他付出不小的代價辭官而去,昔日府下高手盡數散去,即便想回頭,也沒有路了。

按照最妥帖的計劃,此時此地,該殺了他的。

我雙眼一閉,淚落闌珊。

“放他走。”

李忱皺起眉頭,手依舊緊扣著劍柄,很久都沒有人說話,半晌,晏杭書癡癡笑了。

“好,很好。”他說,“魔教教主,名不虛傳。你比我狠,我……不如你。”

我們都沒有回頭路了。

曾幾何時,我嘲笑他為那些不值當的東西所累,囚心囚身,囚人囚已。原來,說的何嘗不是我自己。

而我終究不會再在這個沼澤中掙扎太久了,風疾,我以前聽說過這種病,據說前朝好幾任皇帝就是因這種病去世的,到后來,頭痛,抽搐,麻木,言語不利,直到……死亡。過去我從未被告知是這個病,便只作尋常。

如今想來,或許是報應吧。想我是這個結果,晏杭書或許會撫掌稱快?

他恐怕再也不會關心我是病是災,是死是活。此時,他決然折斷了手中劍,轉身離去,一步一步,踩碎我所有無法出口的言語和淚滴。我徒手死死握住了李忱欲起的劍鋒,溫血和淚下,罡風刺骨痛。

——別恨我。

我說不出來。

——那么,別愛我。

亦說不出來。

宿命就像一個圓,繞一圈又回到起點。便在子規聲聲血里,將苦恨芳菲都歇。

? ? ? ? ? ? ? ? ? ? ? ? ? ? (尾聲)

有一年春陽明媚,我瞧見蹴鞠場上快活不羈的少年,一球踢進風流眼,招來多少歡呼與臉紅。我抱著壘滿臟衣的木盆,混在人群后輕聲念他的名字,晏杭書。深深念進心里。

而他的目光穿過幢幢人影,準準投在我身上,一笑,燦如整個輪回的春光。

若我命不久矣,就讓李忱把我的骨灰埋進洛離墓中。他年若有人來祭我,便讓我做他記憶中的浣衣女。

只是,河東的海棠,終究無緣去看了。

? ? ? ? ? ? ? ? ? ? ? ? ? ? ?(完)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9,732評論 6 539
  • 序言:濱河連續發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現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9,214評論 3 426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7,781評論 0 382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3,588評論 1 316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2,315評論 6 410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5,699評論 1 327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3,698評論 3 446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882評論 0 289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地人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具尸體,經...
    沈念sama閱讀 49,441評論 1 335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1,189評論 3 356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3,388評論 1 372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933評論 5 36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發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境...
    茶點故事閱讀 44,613評論 3 34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023評論 0 28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6,310評論 1 293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2,112評論 3 398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8,334評論 2 377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