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思狂/文
01
還沒認識維末之前,我一直覺得人就是單一的。卑鄙就是卑鄙,善良就是善良,十幾年如一日的缺心眼,讓我總是痛并快樂著。
我老是會憑著自己二十多年的經驗去丈量我身邊每個人,幾乎認識幾天后,就能一錘定音。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边@句話對我來說,完全不受用。
可維末,是我人生中的一個巨大的驚喜。
我在他42歲的時候認識他,那時他高高瘦瘦的,總是帶著一個帽子。瘦削的臉使他的五官看起來有些奇怪,眼神里總是透著一股讓人難以隱忍的沉默,嘴唇總是緊緊的抿著,整個人都安靜且沉悶。穿著很寒酸,我認識他那么久,只看見他有兩件冬裝和兩件夏裝四季輪著換。
你可能很難想象我為何能和他認識,他沒有朋友,無聊又沉默,可他卻是個太好的傾聽者。
02
相識起源于在我被愛了四年的男朋友甩了后,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拼了命的加班的那天,等到黑夜終于放肆的將我納入懷中時,我才發現四周空無一人,我的手背還有鍵盤上全是淚水。維末就是在這個時候起身的。
凳腳與地板相互摩擦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發出異常尖銳恐怖的聲音,他那高高的身材隱在濃濃的黑暗中,看著他慢慢走過來,逐漸出現在面前的臉時,我確實是嚇了一跳。
我從來沒和他說過話,在我印象中,他周圍的空氣里總是有警示著生人勿近的危險信息。他朝我遞來了一瓶水,說道:“哭完了回家睡一覺,明天還是新的一天。”
他的嗓音低沉極了,給了人一種莫名的心安。我沒要他的水,失措的逃走了。可自此以后,他開始成為了我的情緒垃圾桶,成了我那痛苦日子的唯一傾訴者。
人絕大多數會這樣,在其中一個人漸漸卸下心房的同時,另一個人就會受到感染,也開始漸露出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才知道他不為人知的過往。
他和我談起了他的妻子。我本以為這樣一個人,必定是不為紅塵牽掛,沒想到的是,從他的眼睛里,我居然看出了刻骨銘心的深情。維末談起他的妻子時,滅掉了手里的煙,忽然的變得很專注。他第一次讓我明白了,一個人內斂沉默,不代表他無情冷漠。
03
維末的妻子死了。
“我是個卑鄙的人。我們有孩子,她愛孩子,最后的遺言就是希望我好好照顧他長大成人?!彼f這句話時,頓了頓,好像妻子就在他面前似的,又好像是陷入了他和他妻子的回憶里去了。
“我妻子重病時,是我最困難的時候。我到處籌不到錢,就帶著她回去了。后來…她就死了?!彼裆鋈荒亓似饋恚壑蟹褐⑽⒌臏I光,嘴唇泛著白。
看著他如此不同尋常的樣子,我有些不知所措。他搖了搖頭,又繼續說道:“我…我將妻子的死歸咎給那個醫生,成功的得到了一筆可觀的賠償金。所有人都在罵我,說我沒良心,那個醫生為了我的妻子,付出了很多,可我還是可恥的要了賠償金?!彼猿暗男α诵?。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臉上有除了面無表情外的大面積臉部肌肉拉扯。
那笑容在他的臉上如此的違和,就像是專門為他設計似的。他猛地吐了一口煙,忽然間就感覺他好像是輕松了許多,整個人被煙圈在了一個小小的地方,在那小小的地方里卸下了偽裝和防備。
維末讓我感覺到了他日復一日的累,日復一日的千篇一律。
“我沒錢養兒子。我想用那筆賠償金養他成人。我不敢亂花錢,就怕有一天我什么都沒了,根本養不起小孩??赡苋丝偸菚袌髴?,我千辛萬苦…我努力養的孩子,最后染上了賭博,偷了剩下的賠償金??伤攀鍤q啊……”他尾音拖的長長的,就像是深知無力回天的最后掙扎。
04
我看著他兩鬢間生出的銀發,根根刺目。他似乎沒奢求我說些什么來勸慰他,反倒是自己又自顧自的添了一些說給自己聽的話:“我知道我不是個好人。我也不奢求別人來可憐我。老實說,除了我那個已故的妻子,我無法再去愛別人……我答應了我妻子好好的將他撫養成人,成人以后,我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了,對我那妻子也有了交待?!?/p>
原諒我,我的筆力不能將他的表情給描述出來。于我的感覺,那就像是有了風的帆一樣,只不過這帆破破爛爛,風也太小。他的妻子是他的執念,是他活下去的動力。可仔細一想,他又或許太過于卑鄙,太過于不在乎一切。
他讓我明白了一個人是絕對不可能大善或者大惡,讓我知道了一個人可能在你眼里他善良溫柔,在其他人里卻不是,他或許可恨可憐。我們都不能用自己的方式去評判某個人,但卻能用自己的方式去了解某個人。
當某個人漸漸露出了更多不為人知卻讓你震驚的事情時,你就會說:“你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本拖褚郧暗奈乙粯樱瑴\薄,天真。殊不知你將他想成了自己認為的模樣,潛意識里想要他變成你想的那樣。這成了一種不能避免的相處方式。這樣得方式讓我們變得自私冷漠又自作多情。
05
我和他認識了五年以后,有一天他忽然和我說他要離開了。我驚詫于他的決定,畢竟他還有個兒子要養,若是失去這份工作,他的生活該要如何繼續下去?
我問了問原因,他說:“我將孩子養大了。我要離開他了?!彼f的滿不在乎。
“你要去哪兒?”
“不知道,先回一趟西安。畢竟是我妻子的故鄉?!彼凵耖W爍,又忽然道:“我聯系上了那個醫生。我將剩下的錢一部分還給了他,他沒有要,他說他都知道。這世上,好人真多?!彼鋈贿煅柿似饋?。
我們倆就坐在樓梯口,他謹慎極了的慢慢抽泣著,像是解脫了似的,忽然就嚎啕大哭了起來。我們什么也沒說,他就那樣哭著,將這幾年的心酸血淚都哭了出來。
忽然想起之前在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中的一句話:“ 卑鄙與高貴,惡毒與慈悲、恨與愛都可以在同一顆心存在。”
是的。維末的卑鄙、高貴、惡毒、慈悲、恨、愛都在他著須臾幾十年的歲月中給體現了出來,他堅守的那些執念也終于的放下了。
他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