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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鈴響起。輕柔的《茉莉花》,一遍又一遍。祝大夫被驚醒,慵懶地伸手拿過電話。午夜12:40,李淑霞。她突然就不愉快了。接通,不說話,聽那邊的聲音:“主任,手術,剖腹產(chǎn)。”聽不出任何情緒。
“非要,三更半夜做,等不到天亮?”
“急診,剛到,情況緊急,估計不行,”對方簡短的回答。
“手術室的叫了沒?”
“叫了”。
她“啪”地掛了電話,用力丟在一邊,手機在柔軟的被子上跳了一下才安靜下來。她接著躺下。昨天李淑霞還為搶病人和她吵了幾句,一個年輕人有能耐你別叫我阿,你自己去做啊。別看畢業(yè)才兩年,專業(yè)水平不行,倒還挺蠻橫的,除了脾氣,你水平也跟著漲啊,她想,她越想越忿忿不平了。可是,不高興歸不高興,還得起來,還得給他去擦屁股。誰叫一個婦產(chǎn)科就自己一個人拿得下剖腹產(chǎn)手術呢,誰叫自己是主任呢。若真要出了事,自己還得擦更多的屁股。
手術室外,病人家屬在過道里焦急的走來走去,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婦人在無聲哭泣,旁邊放著包好著的小毛毯。估計是婆婆。男的大聲叫:“哭的啥啊?大夫一個一個都來了著!”勸慰與責備并存。婦人不作聲,依舊低頭小聲啜泣。見她過來,男的急忙掐滅了手里的香煙。這二十幾年,這些情景見多了,幾乎每天都遇到。現(xiàn)在她一點都無所謂,真的無所謂。進更衣室,換手術服,進手術室。準備工作尚未完成,還在等待。一看便知是麻醉師還沒來。她走到病人身邊,查宮口,1指,還太小。聽胎心,180次每分。羊水早破。頭盆不稱。情況真不妙。她告訴自己。
“麻醉快來了沒?”她問李淑霞。
“已等了半個小時了。”
他拿過電話“喂,總值班嗎?哦,張院啊,趕緊叫一下麻醉,我們等了半小時了,情況緊急。”——啪,她掛了電話。
五分鐘后,麻醉師黑著臉喘著氣進了手術室。
一切按常規(guī)進行,一切順利。對她而言,剖腹產(chǎn)已不具有難度,他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程序,是一個又一個的新生命,是一筆又一筆的手術提成,是病人一句又一句的感謝,是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展示。這種時候,在婦產(chǎn)科所有人面前,他絕對是領袖,是權威,她才會有一種成就感。為了保持這種成就感,維持這種地位,只要有手術,她會盡力參與,盡力從頭做到尾,從手術的第一刀到縫合的最后一針,她一直不讓給別人。若婦產(chǎn)科有第二個人也會做這手術,不就像一群羊里突然又冒出一個頭羊來,會嚴重威脅甚至挑戰(zhàn)她的領袖地位。所以,不管自己心里多不高興,對別的同事多有成見,只要有大點的手術,她都會出現(xiàn)的,權威是一方面,提成是另一方面,經(jīng)濟與精神不可或缺嘛。
家里燈還亮著,躺回床上,卻睡意全無。凌晨三點,偌大一個房子里,除了墻上的掛鐘不緊不慢的嘀噠聲和自己呼吸的聲音外,全無半點聲息。雖燈光明亮,灑下淡淡的黃色的柔和的光線,鋪滿臥室的每個角落,但祝大夫還是感到了孤苦。是的,孤苦,這個時候,突然冒出的這個詞一下子攫住了她的心,讓她無力反抗,無力掙扎。五十年似乎一下子都交給了命運與無助。窗外漆黑一片,屋內燈光燦爛。而這似乎就是她當下生活與理想生活的對照。家是有,但準確點只能說是有房子,自己是家里唯一的住戶。錢也有,折子上有六位數(shù)的存款,可自己還是找不到當年領三十多元工資時的歡愉,車也有,可自己連老家都不常回…….一切的豐富都是自己的,卻似乎又與自己關系不大。心里,如房子一般始終空蕩蕩的,沒有聲息的生活也許是對生命的一種消磨,或者是一種踐踏吧。那些年,有他的日子,三十歲的日子,二十歲的青春,十多歲的愛戀…….那些夜晚溫暖的等候,羞澀的牽手,漫長的愛戀里,他與她一路相隨,可而今…….房子是空的,心是空的,伸出手,再也抓不住那些過往,再也沒有他夜半三更在燈下等她歸來…….祝大夫喉頭有些發(fā)熱發(fā)堵,兩窩淚水便窩在眼角,緩緩滑落了…….
睜著眼睛熬到了六點半,窗外已陽光明媚了,她索性起床,洗漱完畢,已近七點。離交班還早,自己品茶吧。4000茶具是幾年前買的,只偶爾用用。茶葉是上個月郵購的新產(chǎn)鐵觀音,前兩天泡了杯嘗了一下,還不錯。于是,祝大夫擺開茶具,燒水,沏茶……陽光從落地玻璃上照進來,柔和而溫暖,兩米多高,四米寬的落地玻璃,透光、明亮,祝大夫品著茶,陽光灑滿了房間,也均勻的灑滿了窗外的草坪。昨夜的困頓與不安便在一縷縷的陽光里逐漸褪去,如同那些陰影,有陽光,便自然消退,而我,只需要陽光,她想。下樓,五分鐘車程,已到科室。
交班會開到一半,香愛華慌慌張張的推門進來了。祝大夫斜眼看了一下,繼續(xù)開會。看大家都在,香愛華紅著臉在旁邊悄悄坐了下來。祝大夫安排了各項常規(guī)工作,產(chǎn)房手術室衛(wèi)生,交接班事項,科室醫(yī)用材料的領取與保管,護理部對病人的態(tài)度……總之,拉拉雜雜,老生常談,繁瑣不堪。其間,有兩個病人家屬直接推門進來問病人的情況,祝大夫毫不客氣的打發(fā)了出去。今天開會兩個人遲到,本讓她不高興,可不好直接發(fā)作,而病人家屬直接推門而入無視她正在講話,更觸發(fā)了她的不快,她也便不能客氣地打發(fā)他們了。最后,她特意強調了會議紀律:不得隨便遲到,不得缺勤。順勢重重看了香愛華一眼。
今天祝大夫自己值班,24小時的全班。從早八點一直到明天八點,中間不休息,今天逢集(約定俗成的趕集時間,商販多,趕集的人多),病人自然也多。小地方,除了急病人,多數(shù)人趁著看病,順便給家里買些零碎日用品回去,或是趁著趕集,來醫(yī)院看看病。祝大夫一早上看了十幾個門診病人,收了兩個住院病人。如果下午能再收兩個,自己的床位便住滿了。只要床位住滿了,這個月的獎金肯定能封頂,想到這里,祝大夫會心的笑了笑。這幾個月,自己獎金月月封頂。月月封頂?shù)模憾紱]幾個,婦產(chǎn)科她當然是獨一份了。想到別人看到工資條時的羨慕眼神,自己心里真是舒服。在婦產(chǎn)科,我祝云萍還是最響亮的一個。收入、地位都是。
自新院長上任后,大刀闊斧改革了收入分配方式。取消了掛號提成,開單提成等在前任手上運行了十幾年的方案,一夜變?yōu)閽昊鶖?shù)拿獎金的新政策。基本思路是大夫掙夠自己的工資數(shù),多出來的部分按照一定比例以獎金的方式發(fā)給大夫,每月兩千元封頂。也就有了多勞多得少老少得按勞分配的意思了。可是,這樣一個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的病人是有限的,有收入的前提是有病人。于是,為了有病人,大夫們便只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有些名望或者人緣廣的老大夫當然不缺病人,比如祝大夫,外科的李主任。可像李淑霞一樣工作不久的新人就難了,似乎只能守著基本工資過日子了。
每年秋后到開春的這幾個月,是婦產(chǎn)科病人最多的時候,主要是去外地打工的人都回來了,其他幾個月里,他們會在外地醫(yī)院生產(chǎn)可這幾個月,到了打碾麥子的時候,到了手藥材的時候,到了過年的時候,打工者都會像候鳥一樣攜妻帶子回到故鄉(xiāng)。也就夠祝大夫她們忙一陣子了。可是,醫(yī)院的床位也是有限的。倒不是因為醫(yī)院辦得不夠大,主要還是平時辦大了也是閑置著,只有這短暫的三四個月人滿為患。各科室一個樣子。所以,要讓有限的床位給自己帶來最大的收益,自己就要“占床”。所謂占床,就是在自己沒有新的病人入院之前,原有的病人盡量拖著不辦出院手續(xù),有新病人了,再辦出去,這樣,一出一進,床位才是自己的,病人才是自己的,收入才是自己的。祝大夫的病人當然是科室里最多的,她今天當然也高興,床終于又要滿了。滿了好。當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