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前的某一年,我買不到鞋,到處陳列著鞋底很薄、鞋身很長、極為夸張的尖頭鞋,略穿幾日,鞋臉便折得皺紋遍布,大家都叫它“鬼鞋”,好在還有存貨可以將就;那年的衣服款式也很怪,類似于少女裝;弄得滿馬路都是高齡少女和卓別林;不甘心這樣糟蹋自己的,也只好買布料做衣服了,那年的進口布料市場特別火爆。
衣料是漂亮的,找誰做呢?做不好糟蹋了,這可是千挑萬選來的啊。我母親出主意:“王大姑,找她啊,就是年齡大了,不知道還接不接活兒了,咱們?nèi)枂柨??!?/p>
王大姑,確切地說是“煤場王大姑”,這有兩個意思:一個是她對兩個兄弟的成長貢獻很大,長姐比母,有目共睹,成了大家的“大姑”;一個是她家過去開煤廠,公私合營后煤廠收歸國有,成了我們這個居民區(qū)的“售煤點”,她的住宅屬私產(chǎn)房,還住原地兒;雖然煤廠已與她無關,但誰家要買煤,還是要請她義務評判下,這批煤質(zhì)量怎么樣,不太好的話,就等下一批;或者煤緊張時也要拜托她,到貨通知下;她也以助人為樂。
王大姑的裁剪手藝,在我們這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地好。
我似乎好多年沒正式見過她了。
二
吃過晚飯,我和我母親,一前一后地出了門。天暗下來,卻沒有黑透,五月里,空氣中有花草的香氣,又像是從手中的衣料包中散發(fā)出來,里面的輕軟綿滑,也像一個黃昏的夢。
煤廠是我們這里的“深宅大院”,王大姑和她的兩位兄弟,三家人住前院,廠區(qū)在后院,一切都整潔有序,是生機勃勃活著的老照片。
送煤工老李今天值班,跟王大姑說閑話呢,見我們進來,便起身告辭。王大姑叫住他:“把東西帶上,想開點啊,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在我習慣性懷舊的心里,突然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這還是她的煤廠,她的工人。
聽我母親說明來意,她接過料子,稱贊了幾句,問我布料是多少,又一一展開,拿尺量了下:“啊,尺寸夠了,不多不少,真會買東西啊?!闭f得我有點得意。探討了一會衣裙的式樣,卻不忙量尺寸,跟我母親說起陳年舊事來:
“那年月,發(fā)的那幾尺布票,哪兒夠做衣服的,還是慧兒爸爸有辦法,買大手絹,手絹不收布票啊,隨便買,格子的,花兒的,素色的,我裁了好多手絹啊。還做過一件棗紅緞子小棉斗篷,慧兒穿起來可俊了?!?/p>
我母親笑著對我說:“你小時候的衣服都是王大姑做的?!?/p>
量尺寸用了很長時間,她一邊意猶未盡地說著過去的事情,一邊量,每說出一個數(shù)字都要跟我商量,好像我是什么行家,又好像是師傅現(xiàn)場教徒弟。
在回家的路上,我母親說:“王大姑啊,活兒好,就是慢,因為愛說話?!?/p>
三
過了一個星期的光景,我去了一趟王大姑家,覺得衣服應該做得差不多了。
她說裁是裁好了,為保險起見,試了樣子以后才能正式做。她開始在柜子里翻找我的布包,雜七雜八的東西太多了,堆的又沒有章法,像一座米山,堆在上面的不斷地掉下來。她念叨著:“記性真不行了,就擱在附頭兒了啊,哪兒去了呢?”
一個布包掉地上了,我撿起來,打開,是真絲織錦緞,黃色,牡丹花圖案,手工刺繡,已經(jīng)裁好,是一件旗袍。
“這是誰的???”我問。
王大姑說:“是小周的,去年送來的料子,說結婚穿的?;槎Y的日子都定了,當時還催得挺急,裁好了,等著她來試樣子呢,結果一直沒來,放這兒有小一年了。
不知道小周是誰,也來不及詳尋她的來龍去脈,未完工的旗袍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嫩嫩的黃中泛點紅,屬于黃色系中的鵝黃,帶著春意;古代年輕女子的鵝黃衫子一閃,往往讓偷窺的書生心蕩神馳。那個衫子應該是軟緞或者雙縐吧,柳絲般輕柔隨意,可退可進。能擔得起婚禮場面的卻只有滿堂彩的織錦,纏枝牡丹又是錦上添花,這些刻意強調(diào)的內(nèi)容全靠少不更事的鵝黃支撐,有點不堪重負,但是顏色再深就像是錦瀾袈裟……
正胡思亂想著,王大姑說話了:
“現(xiàn)在的旗袍哪兒還有樣子啊,開叉那么高,都能看到里面的小褲衩,胡來啊,旗袍應該是最端莊的,開叉就應該是7寸,高一點也不能超過8寸;還有,腰的位置也不對,腋下三寸收腰,學徒時就應該知道,他們沒有師傅啊。”
“您辦個培訓班吧?!?/p>
“你知道旗袍里最體現(xiàn)女人味道的部位是哪兒???是肩,應該是一塊布裁出來的袖子,無論是抹袖,還是五分袖、七分袖。上肩的話,那種味道就全破壞了,肩大了就更糟?!?/p>
“您給我做兩件旗袍吧。”
“行啊,趁著我現(xiàn)在還能做?!?/p>
“先做一件士林藍,平常穿;再做一件湖色梅花的,出門穿;衣領要松一點,低一點,卡脖子不行的,您看過《花樣年華》吧,那個旗袍,想想都卡得難受。”
“那是說書唱戲走臺步兒,跟過日子怎么會一樣呢,這個你放心?!?/p>
四
一個星期過去了,又去王大姑家。她正拿著我的衣服鎖扣眼呢,案子上,非常醒目地攤著那件黃旗袍。
王大姑幾乎是有點迫切地告訴我:“小周今天來了,我把旗袍粗針大線地縫上了,她穿上試了,真是太合適了啊,高興的不得了。說又要結婚了,催我趕緊做。讓她回去買盤扣,還有鑲邊兒布,這一半天估計也就送來了。回頭你看看我鑲的邊兒,那才見功夫呢,標準的一個韭菜葉兒寬,平平整整的?!?/p>
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家似乎都沾了一點喜氣。
王大姑的大女兒送東西來了,這里離她自己的家,也就20分鐘的路程。路上偶爾相遇,我也一向稱她“大姐”。
大姐白皙纖弱,眉眼頗俏,耗到很晚才結婚,婚前一個發(fā)型多年不變,兩條半長辮子,折迭成兩條短辮子,在耳朵邊,比別人梳得靠前。
由黃旗袍聊到京劇,然后是越劇,大姐喜歡越劇,于是那點禮貌的陌生就沒了。她慫恿我唱幾句,我不推辭:“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枝芙蓉剛出水;只道他,腹內(nèi)草莽人輕?。磺≡瓉恚歉袂迤娣撬琢鳌?/p>
然后慫恿她唱,她也不推辭:“九州生鐵鑄大錯,一根赤繩把終身誤,天缺一角有女媧,心缺一塊難再補……”
彼此贊了幾句,卻都有點發(fā)愣。
大姐走了,王大姑又開始嘮叨:“她20多歲的時候啊,凈因為小事想不開,犯起胡涂來,還總說不想活了,勸也不管用,她倔著呢。我啊,就給她做衣服,她穿了高興,自己也學著做,情緒慢慢地好起來,說為了這些漂亮衣服,也不能不好好活著啊?!?/p>
這算是女子的優(yōu)勢吧,不能想象男子會為了一件好看的衣服興高采烈,忘了世界。
衣服鎖上扣眼,釘上扣子,就是畫龍點睛。我抱著完工的衣服告辭,王大姑送了出來,大概是覺得我這一段時間不一定來了。
看微風吹起了她的幾絲白發(fā),心里略過幾分傷感。手絹做的衣服已經(jīng)無處尋覓,那件棗紅緞子小棉斗篷,倒是還在。
五
翌年初秋的一個晚上,又有點小活兒找王大姑,我母親一直供奉觀世音,突發(fā)奇想,要做一件紅綢小披風,逢年過節(jié)的給菩薩披上;還要給玻璃佛龕做個對開的紅布小門簾,白天撩起來,晚上放下,因為菩薩也需要休息。
我三言兩語把這件既莊重又有趣的事情交代完,不由得問起那件黃旗袍的下落來。
王大姑說:“還在那兒放著呢,小周說來也沒來,這個旗袍算是住姥姥家了,連頭帶尾都三年啦?!?/p>
“她還會來嗎?”我的心沉下去了。
“說不好啊,不過她要是再過兩年來,我恐怕做不好啦,眼睛不行,精力也不行啦,真怕留下這半摻子活兒啊?!?/p>
“那怎么辦?。俊毙挠殖亮艘幌?。
“等哪天,我出去給她買盤扣和鑲邊兒布吧,先做上,她什么時候來都行。琴子,你陪我去?!?/p>
“琴子”是大姐的女兒,王大姑的外孫女兒,在角落里嘰嘰咕咕地打電話呢。
“結婚都穿紅的,哪有穿黃的呢,小周真有個性啊?!蔽艺f。
“是的啊,當時想,年輕人不比我們老一輩,沒那么多講究,好看就行啊?,F(xiàn)在看起來就不對了,這個婚事啊,大概就是讓這個黃旗袍給攪黃了?!?/p>
“皇帝也都穿黃啊,是不是有些事情也是讓黃袍給攪黃了?”
“姥姥,你要買什么啊?我可不要那些緞子啊,太老氣了?!扒僮釉谥v電話的空隙里問。
“琴子長漂亮了啊。”我悄悄地說。
“是個小燒餅臉,過兩年也該結婚了?!蓖醮蠊眯Φ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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