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郎君
那家理發店自動門壞了,需要手拽。
洗頭發的小哥長得干瘦,戴著口罩,不知道長什么樣,說實話,我有點困,所以他長什么樣,我根本不在乎。水有點冷,我沒說話,他的手胡亂在我頭上揉著,心不在焉,草草了事,這種敷衍的態度我也常有,所以并不以為意,再說,我現在困得恨不得睡會兒,他多揉一會我都不在乎。
理發師是中年人,胡子拉碴,穿著一件廉價的薄棉外套,眼神有點血絲。他引著我向座位走去,根本不看我,也不跟我說話,隨便抬抬手,讓我坐下,我就坐下來。流水線工人干嘛要跟手中的零件熱情,要想通這個道理,就不會總想著要服務業的人熱情點,多點笑容了,不能領會高級文明的人,這種笑,都是面具。無所謂,反正我困得已經打呵欠了。
裝飾是歐洲典雅與農村鄉土風格融合,左邊墻上張貼著奧黛麗`赫本、杰森斯坦森、瑪麗蓮夢露,都是我喜歡的明星。說實話,第一次來我并沒有注意到,我說了,因為我當時困極了,要不是早上睡醒后,頭頂上的頭發亂糟糟,像雞窩,我才不來剪頭發。鉆被窩睡覺,真不是好習慣。
還沒說墻的右邊,貼著一張價目表,我沒細細看,所以一樣都不記得,倒是充會員的條目,我差點笑出來,誰腦門壞了,會在這樣的店里充一萬塊錢。
我剪完發第二天,一到公司,平時高冷的妹子就對我傻樂。說實話,我早上還沒睡醒,又想打呵欠,也不喜歡被動陷入那種好像什么都知道,但是就不告訴你這種處境,所以我摸摸后腦勺,準備完成開電腦、泡茶、吃早飯等等系列動作。
這是構成我無數個早晨的部分:開電腦,泡茶,吃早飯,上廁所。這么回想,好像有點無聊。對了,我樓上女同事偶爾會給我帶早餐,有一回是三明治,有一回是油條配糍粑,都很合我的胃口。她長得很好看,但是平素并不經常打扮,帶寬框的眼鏡,臉上有些俏皮的雀斑,心地善良,我很喜歡她,純潔一點來說,我覺得她是個很善良的人,嗯,善良的人,我都喜歡。
把話題回到我的新發型,同事丁說:你怎么剪了這么個玩意。
要知道,善意偶爾也不與微笑同時出現,比如她一大早用夸張略帶戲虐的言語來對我剪殘的發型評頭論足,我也知道她是充滿善意的,因為這樣我才能知道我被剪殘了。
我就不困了,因為忙著尷尬、訕笑,假裝不在乎,無所謂。我摸摸頭,仔細去感受同事口中的參差不齊,心中咒罵著那個理發師,短發的痛快也被譏諷的恥辱感一掃而光。
再這么回想一下,就不由得細思恐極了。整個剪發過程十分鐘而已,他大概是個很會察言觀色的人,看到我精神疲憊,萎靡不振,便很偷懶了事。我都忘記他是否用了剪刀,電剃刀像坦克一樣在我頭頂上橫沖直撞,那么多頭發,誰有功夫去對著鏡子端詳,看坐著的人是什么臉型,對他來說,我就是一個零件,流水線上的零件。
所以我的發型,他很有可能給一個臉很圓的人也剃過,我的臉是長的,以前人家叫過我“馬六”,至于為什么是六,我真的是一點都不知道。
也許他對零件總是冰冷冷的,落剪下刀的時候絕不投入半份感情,只有麻木、疲倦,也許他也是個有故事的男人,這年紀,還在這樣的路邊理發店,你真的不能怨他,站了一天,回家還得面對啰哩啰嗦的老婆,還有一堆賬單要付,想想你就會覺得真不能怪他,再想想,你會發覺你跟他也差不多,所以還是別想了。
他不記得我,我說,就前天,前天我來剪的,你給我剪的,參差不齊,你看,我指了指后腦勺,他甚至看都沒看,就懶洋洋說:先去洗頭吧。
他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前天剪的,也沒有愧疚把我剪殘了,誰會對零件痛哭流涕,自我悔過呢。我閉著眼睛讓他剪,反正我也看不到后腦勺,電剃刀又在我頭上橫沖直撞,他心不在焉地擺弄著手里的剃刀,跟洗頭小哥說話,跟隔壁做頭發的姑娘說話,就是不跟我說話。
最后沒人跟他說話了,他才低下頭看我,手在頭上摸來摸去,像發現了什么,說:你的后蓋骨高,我上次給你留了點頭發擋著,所以看起來有點不齊整,現在好了。
我說:哦,他又接著說,后蓋骨高的人都聰明,說話的時候,他的手放在我后腦勺上,整個人都對著鏡子里的我,這次他是跟我說話。
剪完發,我拉開失靈的電動門,與他們在人海中失之交臂,這個叫做玉妍美容美發的店,還有個不知名的,眼里寫著疲倦的理發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