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匪
第二十一天
游樂園那地方我十歲之后就再沒有去過了，我從小就不喜歡這種的地方。
我拿著三份早餐，站在十字路口等M接完小鬼，過來把我捎上，我猜想這個季節(jié)游樂園應(yīng)該沒什么人。
吃完了自己的那份雞蛋灌餅，我看到前方天橋上下來一輛SUV，慢慢地向我站的路邊靠過來。
“X，快上車！”
小鬼打開后座的窗戶又喊又叫，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
我繞過車頭坐上了副駕駛座，M的車上非常好聞，甜甜的。
小鬼因為我沒有跟她一起坐在后排而氣悶起來，透過后視鏡對我怒目而視，充分的表達(dá)了各種不滿。
“不好意思，還麻煩你過來接我，其實我在游樂園門口等就行。”我對M說道。
“這沒什么，順路嘛。”M笑著說。
“你們早飯吃了么？我買了早點。”說著我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
“我還沒吃！給我吧，M姐姐吃過了。”小鬼把手伸到前面想抓早餐袋子。
“懂點兒禮貌吧你。”這小鬼，看見吃的就把剛才生氣的事忘的一干二凈了。
“你給她吧，我早上真的吃過了，本來給她買了點心，但她說早上不想吃甜的，我正準(zhǔn)備在路上看看有沒有早點攤子呢。”M看我倆為了早餐你搶我奪的，出聲說道。
“那，還熱著呢。”便宜你了。
“最后還不是要給我。”小鬼邊說邊高興地吐著舌頭，做著鬼臉。
“給你給你，兩份你都吃了吧，撐死你。”
“哼！”
“你們走的時候，L的姑姑到了么？”打發(fā)了小鬼，我問M。
“恩，她姑姑已經(jīng)到了，平時沒怎么麻煩過她，L還挺不好意思的。”
M看起來像是有話沒說完，看了眼后視鏡里的小吃貨，無奈地聳了聳肩。
我猜她是想說平時這小鬼也沒少承擔(dān)照顧母親的重任，從我連續(xù)去了兩天也沒見著這位姑姑的情況來看，L應(yīng)該也有不少難言之隱。
不提L我不知道還能跟M說什么，不一會兒車上就只剩小鬼吧唧吧唧吃灌餅的聲音了。我沉默地看著前面筆直的馬路，稍微有點兒尷尬。
“X！你看！城堡！”生生吃完兩份早餐的小鬼打破了僵局。
“是啊，我們到了呢。”M接著小鬼的話說道。
這座游樂園是這個城市里唯一的一座游樂園，照理來說應(yīng)該非常受大家的歡迎，但現(xiàn)實并非如此，特別是這幾年，即便在沒有競爭對手的情況下，也經(jīng)營得慘慘淡淡，各種設(shè)施設(shè)備鮮少更新?lián)Q代，還跟我小時候記憶中的一樣，只不過如今已是四處斑駁，可無論如何在小孩子眼里它就是最有趣的地方。
“哇！我要玩兒過山車，還有那個海盜船，電視上演的那種。”小鬼扒在車窗上說道。
“你以前沒來過么？”我問。
“沒有啊。”
“真遜。”
“我現(xiàn)在不是來了嘛？”
“來了也玩不了。”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就是玩不了。”
“你騙人。”
“不信拉倒。”
M剛停好車，小鬼便打開車門一溜煙跑到了售票口，她扒著售票口的窗臺，踮著腳招呼我們趕快過去。我們買了通票，既然來了，那么小鬼想玩什么，就盡量讓她玩，我們奉陪到底就是了。
本來以為她會先去剛才說的那種大型游樂設(shè)施，沒想到進去看到充氣城堡之后她就再也走不動了，果然還是個小孩子。
“我要玩兒這個。”
“剛不還說要玩過山車，海盜船么？”我揶揄地說道。
“先玩這個！”
“那你自己去檢票唄。”
“M姐姐你跟我一起去玩兒？”小鬼沒有去檢票，而是拉著M說道。
“這個我玩兒不了啊，你看里面都是跟你一樣大的小孩子，大人是不能上去的，我和X姐姐在下面等你好不好？”
恩？看那個扭捏的樣子……
“你不是害羞了吧？這有什么好害羞的？啊，我知道了，你是不知道怎么跟其他的小朋友玩是吧？果然是個膽小鬼。”
“我才不是！玩就玩。”
小鬼一跺腳自己跑過去把票遞給了工作人員，臨上充氣城堡之前還回過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也毫不客氣的翻了個白眼兒回敬給她。
進了充氣城堡，她起初顯得有點畏畏縮縮，自己在角落的充氣滑梯上玩，但小孩子之間的交往哪有那么復(fù)雜，不大會兒功夫大家就玩在一起了，他們相互熟悉的速度遠(yuǎn)比成年人快上許多倍。
“你剛才想在車上說什么?”站在這看她玩也沒什么意思，跟M聊聊天也好。
“你看出來了？”
“多多少少。”
“我只是覺得L和她女兒有些可憐，身邊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你知道的吧，她父母早就不在了，她姑姑雖說會來看她，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她姑姑也不能時刻照看她。小姑娘才四五歲，就懂事的跟個大人一樣，每天跟著L住在醫(yī)院，照顧L。L她啊，雖然看起來只是有些虛弱，但能吃進肚子里的東西已經(jīng)非常有限了，天天高燒不斷，40多度啊，一發(fā)起病來跟打擺子一樣，忽冷忽熱的太熬人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哎，到時候她女兒可怎么辦吶。”
我沒見過L發(fā)病的樣子，我也從來沒見過她主動吃什么東西。不管她的病房里有多少食物，它們消減的速度都令人震驚的緩慢，除了上次來的阿姨，想來其他人應(yīng)該也不敢收她送的東西，所以那些食物往往還沒吃就已經(jīng)腐壞了。
“我當(dāng)初接到她電話的時候，也猶豫了很久要不要來看她。”M接著說道。
是啊，不管嘴上說的多好聽，大部分人還是會猶豫吧。
“那為什么最后決定要來？”
“那你呢？為什么會來看她？她高中要好的朋友我是知道的，但好像不是你。”
“我以前大概知道我為什么要來看她，但現(xiàn)在我也搞不清楚了。”
“其實我也有點兒不清楚了，本來只想著出于當(dāng)時的交情來見她一面，但后來慢慢就變成現(xiàn)在這樣了。總之，就是想要幫她們點兒什么，就算救不了她的命，可像這樣帶著小姑娘出來玩什么的，我還是能做到的。”
“你現(xiàn)在還害怕么？”
“現(xiàn)在真正絲毫不感到害怕的就剩她女兒了吧，畢竟她什么都不知道。”
“你真的覺得她一點兒都沒察覺？”
“什么意思？”
“我想那個小鬼才是我們之中最有勇氣的人，甚至比L更能面對這個現(xiàn)實世界。”
“你的意思是……”
“我要去玩海盜船！”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小鬼一邊出聲招呼著，一邊已經(jīng)準(zhǔn)備從充氣城堡出來了。
“不玩充氣城堡了么？”M走上前去說道。
“沒意思，沒意思。”
“過來，姐姐給你擦下汗，一會兒該感冒了，喝水么？”
M掏出包里的水瓶遞給我，接著拿出紙巾給站在充氣城堡邊緣的小鬼擦汗。
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沒準(zhǔn)備就這么跟來了，有點兒汗顏啊。
“沒意思還玩這么一身汗，真少見。”我擰開蓋子，把水瓶遞給小鬼。
“啰嗦，你要不要陪我玩過山車？”小鬼就著我手里的水瓶喝了一大口水。
“不要，而且跟你說了你玩不了。”
“我才不信你呢。”
M一邊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把小鬼接下來，一邊幫她整理七扭八歪的衣服，又重新扎了一下已經(jīng)瘋成雞窩一樣的辮子，接著她要過水瓶又咕咚咕咚地喝了些水，便大步流星的從我身邊走過，不屑于看我一眼的向過山車的方向走了過去。
結(jié)果當(dāng)然就像我說的一樣，她還有些小，工作人員不同意讓她上去玩，最終退而求其次的我們站在了海盜船的前面。
“這個一開起來就不能停，您要跟您的孩子確定好她能不能接受。”工作人員跟我們再三確認(rèn)。
“我可以！”小鬼伸著胳膊回答道。
“她說她可以……”我指指雄赳赳氣昂昂的小鬼說道。
“那您二位誰來陪她坐？”
“那個，我坐不了這種東西，還是你陪著她吧。”M慌忙擺手退后，一臉為難加看好戲的表情。
“哎？我？這我也沒玩兒過啊。”
我的游樂園項目基本就是碰碰車，旋轉(zhuǎn)木馬這些，所以說對海盜船這種其實我也是害怕的，還準(zhǔn)備指望M呢，她倒撤得快。
“實在是不好意思，麻煩你啦。”
不是吧，開什么玩笑？
“X，你快點兒啊，你不是害怕了吧，呦呦呦，膽小鬼。”
“嘖。”
小鬼已經(jīng)挑了船尾的位置坐好了，大家也都在等著開始。本來因為今天人不多，要湊夠能開船的人數(shù)大家已經(jīng)等挺久的了，看樣子我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應(yīng)該不會怎么樣吧，畢竟我也是個大人了，還能輸給小孩子不成。
“開始了哦。”聽到“開船”鈴聲，小鬼大聲說道。
恩，還好，沒有很可怕么。
胸口有點兒難受，心臟要掉出來了。
不行了，不行了。
“啊…………”
“X，你能冷靜點兒嘛！”
“啊啊啊啊…………”
丟死人了，我干脆找個地縫鉆進去算了。
海盜船剛停穩(wěn)，我就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翻騰的胃了。千鈞一發(fā)之際，我沖下臺階，接過了M遞過來的塑料袋，好一頓折騰，我覺得我都快把內(nèi)臟吐出來了。
“哈哈哈哈，什么啊，X你這樣還能算是大人么。”
“你，最好……給我……閉嘴。”
“你不可以這樣笑話人哦，你看，姐姐現(xiàn)在多難受啊。”
“嘔，嘔……”
“哈哈哈。”
“M姐姐你不是也笑了嘛，我就說嘛，X多搞笑。”
“你們兩個！”
這之后我就進入了一個魔障，不管是碰碰車，旋轉(zhuǎn)木馬，甚至是摩天輪，我都吐的一塌糊涂，到最后只能干嘔了。M和小鬼似乎商量好了，剩下的項目非得我們?nèi)齻€人一起進行，頭痛欲裂。
離開的時候小鬼非要像游客一樣在大門口留下紀(jì)念合影，縱使我一百個不愿意，被強拉硬拽的我因為太過虛弱也已經(jīng)沒有反抗的力氣了。
在小鬼挑的一家餐廳里吃了我這輩子最不知滋味的一頓飯，我們開始啟程往醫(yī)院走。太陽已經(jīng)快落山了，路上的車越來越多，交通變得有些擁堵，但我卻沒有往常這種時候慣有的煩躁。小鬼在后座上打著小呼睡著了，吃了飯的我好了很多，靠著車窗看著河水反射的細(xì)碎陽光，有點兒晃眼。
“今天辛苦你了。”M忽然說道。
“恩，沒想到你還挺腹黑的。”
“哈哈哈，我測試過的，我可是個抖S。”
“我又不是抖M，干嘛一直折騰我。”
M透過后視鏡看了一眼后面睡著的小鬼說道：“她今天玩得很開心。”
“那就好，不然我白吐那么多回。”
“其實，真正想陪她來的人是L，她以前答應(yīng)小丫頭要陪她來玩的。”
“恩。”
“但是，她已經(jīng)沒那么多精力了，所以才會拜托我們。”
“恩……”
“如果她今天也能來該多好，小丫頭一定會非常非常開心。”
“……恩。”我想她一定也很不甘心吧。
快到醫(yī)院的時候，我對M說道：“你開車直接回吧，我把她送回去就行了，醫(yī)院那不好停車，估計現(xiàn)在也沒什么停車位了。”
“她這還睡著呢，要叫她起來么？”
“不用了，那點兒距離我還抱得動她。”
“那就再麻煩你一下了。”
“你別說了，我現(xiàn)在聽到這句話就條件反射的想吐。”
“哈哈哈，好，我過幾天會再來看她們的，你有我的電話，有什么事盡管打電話給我。你知道，L這個人不太愿意麻煩別人。”
“恩，她跟你是不太一樣。”
“嘻嘻，拜拜。”
M在醫(yī)院門口停了車，我下車打開后車門把小鬼抱出來，讓她趴在我的肩膀上。看她不點兒小，想不到還挺沉，可這重量卻讓人莫名心安。
高跟鞋的聲音在石板路上磕磕磕的響著。
“X。”
“醒了就自己下來走，我還拎著今天買的東西呢，重死了。”
“我媽媽她，是不是就快死了？”
果然她都知道了。
“恩。”
“是吧，我知道的哦，很早就知道了，艾滋病……但媽媽不想讓我知道，所以我就當(dāng)自己不知道。”
“小騙子。”
“你不可以告訴她，知道沒?”
“我才不要跟你一樣當(dāng)個騙子。”
“X，謝謝你。”
“謝我干嘛？我還沒答應(yīng)幫你保密呢。”
“謝謝你跟我說實話。大家都覺得我還是個小孩子，都跟我說媽媽會好起來的，甚至連媽媽自己也一樣，但你知道嗎？其實我聽到醫(yī)生跟姑奶奶說的話了，媽媽已經(jīng)沒辦法好起來了……我很珍惜現(xiàn)在能跟她待在一起的時間。本來今天的游樂園我也不是很想去，可媽媽想讓我去，她以前答應(yīng)過我陪我去，可現(xiàn)在她沒辦法了。所以我就想既然這樣，那我今天一定要竭盡全力地玩才行。X你看，我都告訴你了，現(xiàn)在能幫我保密了么？”
“……一包奶糖。”
“一包巧克力！”
“成交。”
我能感覺到那個小鬼糊了我一脖子的眼淚鼻涕，臟得要死，但很溫暖，就像以前她只敢抓著我的衣角，就像她把凳子放在離床一定距離的地方，就像她一定在有人探望的時候會打開半扇窗子，就像她從來不會遞給我裸裝的食物，就像我無意間在她身上發(fā)現(xiàn)的那本艾滋病防治的小冊子。如果你們害怕，那我們就保持一定的距離，我們一定一定不會傳染給你們。這份溫暖小心翼翼地讓人心疼。
不過，她現(xiàn)在倒是不怕“傳染”給我了。真是，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