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山,是貴州省最南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城。
這里的街道不太寬敞,路兩旁的房子多是糊著灰色水泥的二層小樓。在這條街道上有無數個相似的大門,打開其中一扇,便進入了陸家。
陸家小院正中是一個四方天井,深不可測的水井四周筑了一圈水池,池沿上有古老的中國八卦符號,十幾條靈動的金魚游來游去。一眼掃去,視線所及之處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家常物件兒。
這數不清的大小物件兒中透出尋常人家過日子的生氣與熱鬧。
院落內,有個45歲的游子,用1500塊拍了個片子,記錄父母的點滴瑣事。
片子送去電影展,拿了最佳紀錄片獎。
他叫陸慶屹,那部“廉價”的紀錄片叫《四個春天》。
幾乎沒有復雜跌宕的情節,全都是發生在貴州獨山縣的家長里短、漿洗縫補。
樸素的光影流轉在他們勞作、閑聊、歌唱、出游山野、病、死、喪葬、祭祖、告別之間……瑣碎行云流水,意外暗流涌動,時間的針腳密密麻麻,就這樣不疾不徐用四個春天編織出平凡人生的絢麗圖景。
在世言俗,卻不世俗。
生活之美,就孕育在日常瑣碎里,每一刻對生活最本真的堅持和表達。
1
拍片之前,陸慶屹是個攝影師。
像無數個北漂一樣。他居無定所,干過畫工、足球員、圖書編輯,還在貴州挖過礦。
一年漂到頭,過年才回家。
一進門總能見到,父親熏著臘腸燃著柴火,母親則在一旁忙著張羅年夜飯,一家人圍坐在桌前其樂融融。
入夜后,暮色濃重。父親的拉琴聲在縣城上空激起波紋,燃著溫暖燈火的巷陌內,臘梅盛開的香氣四下彌漫。
長居北京,一去三十年。陸慶屹看遍了都市的幻象和光彩。
2013年春節,感受著家中最普通的煙火氣,他突然就動了心。
由于兒女常年在外打工,父母兩人像活在農耕社會一樣,自給自足。
他們活得踏實,活得興致盎然,不認為勞作是辛苦的,而視為生活真諦。他們專注在真切的一草一木,一餐一飯中,無意挑戰苦難,也不自怨自艾,而將一切視為命運本身。
他們互相剪發、染發,摘花椒,做樂器,修電器……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都由自己操持。
這些細節,陸慶屹拍了四年,攢了250個小時的素材,光是看完就花了整整一個月。
時間花得多,但物質投入不高。
唯一費的“大錢”是為了搖鏡頭,他花了1500塊錢買了個三腳架。
加上自己已有的一臺相機,就是片子全部的投資。
因為沒什么經驗,他常常錄著錄著就停下來給父母拍照,不知不覺攢了好多,也放不進片子里。
就這樣,離開了原本的生活空間,再回過頭去張望打量,有了抽離的姿態和時空的濾鏡,陸慶屹看到了更多的風景。
他開始嘗試著,用更直觀的方式,去印證和填補空缺的時光。
每年農忙時節,鏡頭前的父母都會扛著鋤頭、背著背簍、頭頂草帽、到地里面去干活。
除了日常勞作,他們并沒有多少交談,但回程中會一起,慢慢地沿著水邊的堤岸走。
到家以后,母親快步走到圍墻和屋子之間的狹長空地上,小心翼翼揭開一個鐵桶上的蒙布,露出了紅油油的自制臘腸。
每年做臘腸,父母都會特別興奮——這意味著兒子要回來了。
陸慶屹自15歲離開家鄉,只在每年春節回家一次。
和他想象的不同,在他離家的時間里,父母的生活并不空虛。
日子過得不緊不慢,忙里有閑。
忙完雜活后,父親會跑到自家三層小樓的二樓。
在自己的折疊靠背椅上找一個舒服的姿勢,把玩樂器。
一個人待著時,父親常常把自己浸泡在音樂里。
這是他的精神出口。
等到雨過天晴,父親和母親會一起來到天臺,這里有他們新搭的棚子和葡萄架。
沿著外墻是一排花壇,他們一起俯下身來侍弄花草。
水池旁,母親聞著一捧金銀花,笑著說,“真香啊,真想一直聞下去。”
陸慶屹記得,小時候,家里發生過一場大火。那是父母用半輩子的辛勞,攢下的家。蓋好才一年,就被燒了。
一家人在廢墟里,翻找還能用的東西。
父親翻出了他的小提琴,吹了吹灰,嘆了口氣,獨自走開。
過了一會兒,琴聲傳來,那是父親在天井的井臺上拉小提琴。
母親的第一反應,則是跑到樓上找回老照片。
他們從不互相埋怨對方,他們只是留戀著歲月,用鈍感去化解命運銳利的刺痛。
父母剛結婚時,家里連一口鍋都沒有。
在這種條件下,父母每年都會存一些錢,假期時,到照相館拍些照片。
這種習慣延續下來。
每年春天,天暖和起來,母親都會到縣城里,請相館的人來給家人拍照。
過去的艱苦生活,讓他們更珍惜現在的點滴。
“他們的生活不沸騰,始終如春天般溫暖。”
父親和母親,對日復一日的生活,從未感到厭倦。
他們談論風起,算著四季,為燕子歸巢和離去雀躍或失落。
院內是柏樹、桂花樹,花椒樹還有分明的四季,天臺上種著月季,蒲公英還有迎春花。
他們一生的時光仿佛就被濃縮在這座庭院里,沉浸在一種浪漫又踏實的氛圍中,閃著光。
2
時間殘酷無情,生活總有缺憾。
2014年,紀錄片拍攝的第二個春天,姐姐被查出癌癥,全家陷入恐懼。
姐姐是一個樂觀的人,她會唱歌、愛跳舞,不小心“入鏡”還扮鬼臉給弟弟看。
得知病情的她,沒什么太大反應。
這種痛苦也沒在父母的臉上表現出來,他們還是每天做著飯、唱著歌、看著風景。
他們努力讓生活維持原樣,盡量不在姐姐面前提起病情。
姐姐一天天衰弱下去。
她開始變得安靜,時常望著天空發呆。
但她對生活還是滿懷熱愛,拉著幾個小孩讓弟弟拍照,指揮弟弟“換個角度”。
直到臨終前躺在病床上,姐姐才兀自說了一句:
“我突然感到好恐懼。”
陪在病床旁的父母,靜默承受死亡的壓抑。
春天仿佛卡在了某個隧道,沒有風,沒有光,老人良久沒有等到它的造訪。
姐姐的葬禮上,喪鼓響個不停。
父母望著姐姐的遺體,小聲啜泣。
陸慶屹緊握鏡頭的手,抑制不住地顫抖。
一些親戚到姐姐的墳墓前來祭拜,父親默默念叨著:“來了,見到一抔土哦。”
也只有一抔土了。
“對于他們來說,懷念一個人,是要在墳邊種好辣椒,提防會來吃草的牛。”
姐姐去世的打擊,讓陸慶屹想過停止紀錄片的拍攝。
但母親勸他繼續:
“無論怎么樣,我們的生活要繼續下去,你的生活也要繼續下去。”
在姐姐離世后的第三個春節,家里傳出的歌聲變少了,母親開始抄佛經,父親開始反復回看過去的家庭錄像。
每天的餐桌上,依然放著姐姐的碗筷。
每隔兩三天,父母都會去墓邊待一整個下午,帶上竹子和點心。
兩位老人先后生病,也變得越來越容易感傷。
父親說:“我越來越離不開你了”。
母親擔憂兒子,“我不在了,他一個人怎么辦”。
于是他們叮囑兒子:
“如果我們都不在了,你一定要有生活的能力,自強自立。”
不同于電視劇里大悲大喜的情節,真實的痛苦,往往寂靜無聲。
生活還要繼續,漸漸的,被悲傷抑住的歌聲又重新響起來,父母在姐姐的墓前耕種植物、蔬菜,他們尋來春天開得最美好的臘梅種在墳頭,時不時地帶上紙錢走過深深淺淺的田間地頭,春天到了,兩位老人望著遠山,輕輕哼兩句曲兒。
父親還會像往常一樣寫著春聯,拉著二胡,吹著竹笛;母親仍在廚房跳著扇子舞,在后院摘下金銀花,在客廳擺好雞鴨魚肉、甜燒白、臘味若干、萵筍木耳。
冬日遠去春花盛開,燕子飛來筑巢,遠處云霧中的青山若隱若現。
盡管天井里落雨落雪,人世間有陰有晴,他們依然攜手相約,在空谷放歌,在田埂旋轉,在山中采擷春天。
眼神明亮,歌聲依舊,生活中的詩意和希望也就得以長駐。
臨近結尾時,父母緩緩下坡。一路丘陵,走過大霧,人生幾十載就在彈指倏忽間。
遠處山風和蟲鳴,各居鏡頭一隅,像涌動的潮汐。
時間悠悠,越過山海。散落在田園和灶臺的詩意愈發生機盎然。
3
導演陸慶屹在準備拍這部紀錄片之前,是豆瓣上的紅人。
他的豆瓣主頁上放的照片里,有老家的花草、擺成好看形狀的啤酒瓶,也有為飛過住處的群鳥和夕陽的由衷歡呼……
林林總總,都是些日常碎片。
出乎意料地,照片受到許多網友的關注。
他們留言說,照片喚醒了自己的記憶。
文章也一樣。
陸慶屹在《我爸》里寫:
“我爸做什么事都悄無聲息的。他不愿意人擔心,更不喜歡麻煩人。”
在《我媽》里寫:
“我媽天生暴脾氣,見不得不平事,眼睛一瞪,路燈都要黯淡幾分。”
網友的喜愛,讓陸慶屹意識到,父母的日常生活中,有某種令人共情的東西。
這促成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家鄉、以及父母的生活。
“我回去的時候不需要跟生活較勁了,可以很平和地看待它,很多意義就在這一片瑣碎中浮現出來了。”
他就想用影像,為父母紀錄下更多的生活片段。
片子第一次公映時,他專程把父母接到了北京。
母親看完之后,不好意思了:
“哎呀我頭發怎么這么亂,衣服也沒好好穿,一點都不好看。”
父親在觀眾席上站起身,轉身,摘下帽子,鞠躬;回過身,摘下帽子,再次鞠躬:
“我想,這是獻給我們老人的吧。”
在陸慶屹的家鄉話里,“老人”的意思就是“爸媽”。
陸慶屹被父親的話感動了。
他覺得自己已經成功了,因為這部片子就是拍給兩位老人的,而父親懂他。
兒女們總在父母不經意間漸漸懂事,成人成才。
老去的父母,似乎意味著不再有強大的臂膀保護孩子。
但他們總能默默戳中兒女們最柔軟的心事。
那是父親和母親的“懂事”。
他們從來不會要求兒女每天陪伴在自己的身邊,而是讓姐弟倆自由地生活和成長。
每天的勞動和愛好就足以讓自己忙碌起來,安享晚年。
父母的態度,讓陸慶屹覺得他們“特別了不起”。
也讓他在不能滿足他們心愿的時候,特別愧疚。
時隔35年,陸慶屹在同一個地點,讓爸媽擺出同樣的姿勢,又拍了照片。
陸慶屹說:“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詩意。”
《四個春天》里的平淡而忙碌的生活,和每個人記憶中的家庭生活不謀而合。
無數人可以從中,看到自己、以及自己父母的影子。
看到父母生活本來的樣子。
它不是蘊含在轉折曲奇的劇情里,而是藏在做飯、吃飯、唱歌、縫紉的煙火氣中。
那些日常的瑣事,有詩性在其中。
至于人生,不過就是一個接一個的春天。
盡管悲哀有時,快樂有時。春天,終歸值得期待。
愿你也能將日子過出一種釋然的詩意,在煙火人情里尋覓到溫煦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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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鏈接:《四個春天》:一屋,兩人,三餐,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