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琢磨見字如面四字,深以為是瓊瑤仙造,信書間客套話。恰得幾本白先生的集子,三小時閱來手難釋卷,等讀罷孽子,心有所感,便忙不迭地去尋白先生的照片,一見圖片,果然面目似文字中長成,契合的很。再看去,他規規矩矩坐在椅子里,惹你跟他攀談。
我是先注意了他的“妝容”的,非常抱歉,但當你看他臉上那五條好像刻意長出來的或開放或閉合的曲線,立時聯想到李清照“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嬌羞,再思及其人的坦蕩龍陽,便舍不得換下這個詞了。
唇線如縛,困住年少輕狂,白先生只二十來歲寫父輩的悲愴,行文卻像歷遍自己的生死,字字都是世故。父親是民國大人物白崇禧,自小住像樣的公館,耳濡目染全是太太們的悲悲戚戚,男人們的扼腕嘆息,纖毫入法,觀察入微天份使然,或許注定該有《臺北人》這一集子。他眉眼一開,眼睛原該小上一號,可偏不,兩條綴在雙眼上眼影一般的線條,讓一切變得頗為有趣,左顧右盼,像在圍獵一只倉皇出逃的麋鹿。眼睛自下而上注視著你,眼神假裝碰巧跟你偶遇,迅疾地咬住不肯松口,然后便理所當然地念起他最愛的劉禹錫《烏衣巷》中的句子,“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白先生念了兩遍。他的意思我大概是清楚得,要延續吊念亡人的習俗,這便是先生的招魂幡,召出來的全是被先生的硯臺磨得血肉模糊的臺北人,和他們墨染蕭瑟的“亡國恨”。這里也少不了他自己,白先生是桂林人,因家父的緣故呆過南京,后來年紀大了再爬中山陵,見到天下為公的牌匾,忍不住潸然淚下。我跟先生念,商女不知亡國恨,隔岸尤唱后庭花。他說無可奈何,說完吃吃的笑起來,如一個舊時代的賈寶玉。
我是怕麻煩的人,好容易撬開白先生的嘴,怕再輕易闔上,只好任他滔滔不絕地講,講完《臺北人》,換講另一本《紐約客》,最后才談起了《孽子》。他嘴咧開了要笑,奈何嘴上的線條框得死,在我看來笑得何其收斂。他面對自己的另一個秘密顯然拘束的多,父親大概是知道他同性戀身份的,只沒有說破也不來跟他談,自然也無明確的表態。感情上白先生不敢放肆,跟愛人免不了就有些隱秘地快感,如他至愛《牡丹亭》中話“情不知所至,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他以不無同情的姿態寫了長篇的《孽子》,其間的死去活來不足為他人道,唯文字實在叫人動容,“文學是百分之兩百的誠實,一點不好遮掩,一點不好講不誠實的話。”他說完,擺擺手,不愿多談。本性的東西依然不可多談。
看到白先生臉頰上兩道曲線聳起,我以為這就是餓了,他談起了食物。早年他父親打仗回來吃飯的軼事,說他母親得弄一桌菜,還要殺一頭牛時,顯著志得意滿。另一則趣聞,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的劉女士請白先生桂林米粉,白先生一頓吃半斤嚇得她趕忙制止。先生只悻悻地回說,“填不滿的是鄉愁”。他花了整一篇《花橋榮記》來飽滿他的雙頰,怎容得一句質疑就停下口來。先生愛桂林米粉,我喜常德的,反正都是米粉,都是美食,都是記憶,可能也皆是愁。桑塔格老愛說“故鄉是回不去的地方”,那她一定不曾試過美食果腹,扶墻而出的率性。他說完,依舊是笑,兩頰因衰老而耷拉下來的曲線更是明顯。
白先生停了停,叫我也談談,我把書一合,跑到鏡子前面左右尋覓,有故鄉的曲線,也有急不可耐的皺紋,坑坑洼洼的臉,怕是要跟先生干一樣坎坷而有趣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