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晉馬晉
一個叫幻想城的地方
三月,地底的暗流暴漲,脹破了地皮,在陸地上奔騰起來。當風波過去,可見的是一片汪洋無際的水,和幾塊像狗皮膏藥一樣零星地散布著的褐色地皮,還有就是,這座四處漂泊的城市——幻想城。
幻想城的人是沒有時間觀念的,只有有死亡意識的人才能明白時間的概念。而幻想城的人沒有永滅,只有輪回。
他們是土地生出養的,每一個死去的人,即便斷了四肢或碎了身子,都會被送回祖墳,在土壤里安歇,從土壤里生長,最終長出一個完整的他來。在幻想城的土地上閑逛,總會看見細弱的枝上結著顆孩童的頭顱,他們或酣睡,或伊伊呀呀地歌唱,或嘻嘻哈哈地迎風招搖。慢慢地他們會長出胳膊,長出腿,最后瓜熟蒂落,記起死前種種,回到原來的生活軌跡。
多一個人的分量都可能給這座城帶來沒頂之災,所以他們不需要新的血液。有性生殖在這里是被嚴令禁止的,每年都會有大量的國家軍隊全面掃蕩,當那些“多余者”還在枝頭生長的時候,就把切斷他們與土地的聯系,讓他們死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沒有新鮮血液的地方,是一座死城,只有輪回的死城。
他們也是沒有空間概念的,四面都是海,他們漂浮著,沒有坐標,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天地間,只有這么一座城池,在時空無涯的荒野里,在任何一個時間與空間的交點上。它可能停靠在你身側的時空罅里,你某個朋友的大腦里,也可能就在數萬萬年前,你腳尖碰觸的那點空氣里。
金色的和尚
慘白的天裂開一條縫,粉色的云絲像女人的經血從縫隙里飄逸出來——幻想城天亮了。長號的哀鳴為死者開啟了回到母體的路,喪樂的低泣夾雜著海風的嗚咽,這是一條喪葬的隊伍。他們在金黃的麥地里行走,齊身高的麥穗將他們淹沒在金黃的波浪里。
長長的隊伍走上了田壟,金黃的麥子只夠得到他們的膝處,冷白的日頭照在褐色的田壟上。在他們的身后,在眾多麥子的遮擋下,有一株瘦弱的小麥,纖細的麥稈上結著一個五六歲孩子的腦袋,像麥粒一樣飽滿可愛,他的眼睛是金色的,像麥子一樣。綿軟的四肢在風中飄搖,似乎有歡樂快輕盈的歌聲在金黃而厚實的麥子之間來回激蕩。
它是一株野孩子,幻想城每個人都有自己家族的墳地,墳地華美地像個宮殿,而這些生活在野地的孩子沒有家族的庇護,沒有專人的照顧,很少有能活著等到成熟的,他們是地位低下的流民。
孩子看見了這條出殯的隊伍,送葬人抬著沉重的棺身在隴上蠕動著,他們的臉,逆光看去,就像一個個黑色的窟窿,在背光的暗處,陰陰惻惻,看不清表情,聽不見言語,散發著陰冷的死氣,孩子不禁打了個寒顫。
只有那個金黃的和尚是不一樣的,他走在隊伍的前面,嚴謹認真地行走,全然不理會身后人們壓抑的言笑,和尚心里默默計量著:每跨一步的長度,每一步抬腳的高度,木魚每一次的撞擊。一切的儀式他都苛求做得完美,因為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和尚的尊嚴與驕傲。他的眼神謹慎地望著前方——近了,近了,土地的神又一次在前方呼喚他,等著他的朝拜。
小麥子金黃的眼睛被和尚金黃的身影點燃了,甚而,他想離開土地,追隨和尚一同到往那神圣的地方去。
送葬的路途如此漫長,日頭慘白,白亮得惡心。天像是破了個洞,一股腦兒地宣泄著白光。披喪的,抬棺木的終是厭了,沒有多余的氣力再扯談,隊伍恢復死寂,一條黑色的氣息漸行漸遠……
我的木魚
那個金黃的和尚病死了,死前卻請求了最殘酷的死祭:被葬在了河里,不復再生——他說,他背棄了神,就讓河水洗濯他的罪孽吧。
小麥子活了下來,來到了寺廟,打雜,化齋來養活更高等的和尚。是的,他是個和尚臨時工——一一個無足輕重的小沙彌。
和尚,在幻想城是個很高尚的職業,他們是河神的守護者,是死者的引路人。因而,和尚是門很熱門的職業,非達官貴人且一心向佛者不得進。并且,寺廟還有個古怪的入門規矩:光頭一定要按著黃金比例分割,否則就是對神靈的褻瀆。所以,身為流民卻能被收留在寺院里,小麥子很知足。
在清湛的溪水旁獨自鬧騰了一會兒,小沙彌提溜著打的幾條小魚回到廟中。大殿里做早課的和尚們在打坐,莊嚴神圣,和尚們光潔的頭頂上排列有序的幾個白點輝映著天際的白日眩暈了小沙彌的眼。腦海里,又浮現起那條黑色的隊伍和那個金黃的和尚,幻想城至高無上的祭司,河神的守護者。
他只見過金和尚三次,第一次在麥地里,他還是麥子的時候;第二次是在寺廟門口,他餓暈了,和尚收留了他。第三次,就在昨晚——和尚死后的第七日。人常說,魂靈會在死后的第七日回魂,去看他生前最留戀的東西。小沙彌不明白,為什么當所有的僧人都在大殿里布燈等候祭司的最后一次教誨,那個金黃的和尚卻帶著他在后院瞎轉悠。
金和尚的身體腫得像個發酵的面團,就連他的金色都似乎被河水泡得褪色了。?“原來在水里泡太久,靈魂也跟著水腫呀,”小沙彌心里嘀咕著,“祭司死后也會這么難看”。
突然,他似乎又想起無所不知的祭司會不會知道他現在褻瀆他的這點小心思,就悄悄抬頭看了眼金和尚,和尚微笑著說:不要害怕。
“你現在應該在大殿。”小沙彌突然想起了大殿里那群正襟危坐的和尚,他覺得這個金黃的和尚應該出現在大殿里,給他的門徒留下最后的箴言,這才是合理的。
金和尚卻只是對他微笑他,帶著他走向柴房的方向。
那夜的月亮變成了一顆褐色的石頭,坑坑洼洼,丑得要死,小沙彌真擔心它是否會一個不慎從天上砸下掉自己腦袋上。丑石的周圍淡淡的暈著一些少得可憐的云光,像是失禁時不慎逸出的一些尿液,在天上暈開來。
地上和天上一樣,像是給凍住了,風不刮了,蟲不叫了,那群和尚也不念經了。隱約聽見幾聲河水涌動的聲音遠遠傳來,像誰在那輕嘔。這是個惱人的夜。
在一堆潮濕的爛柴中,小沙彌第一次見到了它。那時,它瑟縮在潮濕骯臟的木柴中,就像被一只坑坑洼洼滿是鶴皮的老手捏著,圓潤的身子上粘附著泥巴草芥,很是狼狽。在以后無數個獨處的夜里,他總會不厭其煩地告訴它,當他第一眼看到它時,他是多么的欣喜和心疼。
小沙彌遲疑地伸手拿木魚,卻被廚房神龕上的兩粒陰冷的黃綠嚇得打了個趔趄。細看時,竟是一只黑貓隱在那里,黃綠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這邊,想要沖過來,卻又似乎忌憚著什么。陰陰惻惻的神色,叫人心底發毛。
下意識地回頭望向金黃的和尚,老和尚身子已經潰爛了,皮膚一點點地脹開,濃稠的液體從綻開的肉縫里流出來。小沙彌驚得又是一個趔趄,摔向是柴堆。一個木魚滾落在他的手里,溫潤,暖香。
“別怕,我的孩子,時候快到了,我的形體已經開始潰爛,這個木魚是留給你的,它是神的神器,但是,你千萬不能告訴別人它在你這里,否則它非但不能幫你,還會給你帶來災難。”金黃的和尚遲緩地說道,那聲音卻像是從森冷的河底傳來,帶著黑色的死氣。
“為什么我需要它幫助我,祭司是不是預感到會有什么不幸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小沙彌緊張地問。
?“我不知道,或許會有,或許永遠也不會有。你是我的兒子,要是人們發現了這個秘密,他們就會逼著你來承擔我的過錯。”
“你的兒子?我?你是我爸爸么?”小沙彌焦急而又小心翼翼地問。
月亮漸漸轉紅,坑吧的容貌上籠上了一層詭異的猩紅。
金和尚憐憫而痛苦地看著他,卻未曾回答小沙彌的疑惑:“我對不起你的母親啊,為了我自私的信仰讓她悲慘地死去。什么至高無上,什么修行的人死后能與河神同為神祗,哈哈,都是謊言!”和尚雙眼猩紅,痛苦地咆哮了起來,死的氣息被打破了,四周旋起了大風,“你知道嗎?那空曠的河底,什么都沒有!只有那些祭神的尸骸白骨在沉浮,只有那無盡的黑暗寂滅,那是根本是個修羅場!”
風吹亂了黑幕上的紅月,泛成了漩渦,一圈圈向外旋開來,月亮成了一團渾濁的血液,緊緊地貼在天上,和尚的快被擠出眼眶的兩個眼珠子被染成了兩個紅色的團子,周邊散發著陣陣黑氣。
金和尚悲慘地笑道:“可笑這寺里的,這城里的,有多少人毀在了這該死的謊言上,神什么也沒給我們,我們卻自作多情,把自己的給了神不夠,還去搶了別人的獻給,愛上你的母親我沒有錯,這一世我唯一做錯的就是用我的所有,朝奉該死的虛妄。”
“啊!你怎么了?”小沙彌驚叫道。
金和尚的身體已經開始分崩離析,一塊塊地飄散在空氣里,他回頭不舍地看著小沙“孩子,我要走了,我的兒,忘了這個秘密,活下去,像個人一樣活下去。”
“等等,你還沒回答我呢!你是我爸爸,為什么現在才認我,媽媽在哪……”小沙彌帶著哭腔質問著金和尚,然而,金和尚已經熄滅了最后一息金光,只留他一個低低哭泣。
平靜無波的河水開始微微震蕩,繼而像煮沸了一樣跳躍,一波又一波的浪潮開始涌向幻想城,城池的地面也開始劇烈地晃動了起來,霎時,雞鳴犬吠,地動山搖。
這夜,幻想城遇到了千年一遇的洪災,所有正在生長的人體植物,死了。
甜蜜的心事
習以為常地,人們把這場災難歸結為天譴。
天譴沒有持續很久,卻叫幻想城元氣大傷,所謂元氣大傷也不過就是有些人永遠見不到了,誰家房子又得重修之類的。
幻想城的人已經習慣了沒有死亡的日子,而今突如其來的死亡卻叫這些人無所適從了,本能地害怕和驚懼過后,他們實在不知道面對永別該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他們會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哭天搶地,喜怒形于色,卻不知道在大悲大慟時該如何。
這就是生活的力量,他們日復一日地圓周運動,沒有時間空間的概念,沒有前行的方向,只有出發——原點——出發,他們已經成功地消磨掉了人類所擁有的某些美好的情感,只剩下生活與重復本身。
當風波成為過去,無聊的人又開始運作了,生活總得有點樂子不是?無所謂好壞,只要有點風波就不至于悶死,這就是幻想城的人自娛的方式。
所以,很多投機者開始活動,在替天行道的名義下除異己,斗權謀。所有見得人的,見不得人的,真實的,虛假的秘密都被別有用心地擺上臺面。城里城外人心惶惶。人類天性富有侵略性,有共同敵人的時候,他們一致向外侵略,在沒有外敵的時候,個體之間又開始慣性地相互爭奪。
寺里的寺外的投機者都在挖掘秘密。小沙彌心里卻守著一個秘密。這個秘密經過一些年頭已經開始甜蜜甚而是發酵了——他有一個父親,他的父親是萬人敬仰的祭司。那個時候小沙彌還不知道“和尚和女人”是兩個多么曖昧的組詞,這兩個詞語要是碰在一起時會發生化學作用,甚至引發爆炸的。
這些年頭里,小沙彌拔高了,從一個可愛的孩子變成了一個俊俏的少年,然而,他的稚氣與可愛可是全然未曾退掉的,一樣的歡快,一樣地愛歌唱。小和尚多了一個朋友,一個能靜靜傾聽他的快樂,他的哀傷的朋友,一個能在夜里能和他一起思念父親的朋友,那是他的木魚。
深夜,小沙彌擁著木魚入眠。嗅著木魚的清香,觸摸著它的溫暖,他是如此安寧,他那金黃的眸子里,流淌著靜謐和安樂。
清澈的水輕撫著木魚光潔曼妙的身軀,細膩柔美。它和這水里的所有物什一樣,干凈澄澈,飽受天地靈秀的滋養。午后,陽光溫好,小沙彌的腳輕輕搔弄著水里的鵝卵石,游魚從腳下竄過,惹來他的一陣陣笑聲。他眼里的金黃燃燒了起來,跳躍著,歡呼著,親吻著他的眼睛。
當看到那溪流中間安然美好的木魚時,那一片金黃的火霎時化作了一池陽光下的柔波,盈盈地蕩漾著:“今天陽光真好,我的那些麥子也一定覺得很暖和吧。呵呵,你知道嗎?只要一想到我的那些麥子們和我一樣的溫暖,我就會很幸福。對了,改天,我帶你去我的麥地吧,我的麥子一定會像我喜歡你一樣喜歡你的。麥地里有藍色的風,飄在空中的樹,還有黑色羽毛的大鳥呢,不過,大鳥們經常欺負小麥子,但是他們是從來也不傷害麥子的,他們只是太喜歡麥子了,希望麥子多注意他們一點而已。呵呵,我總會幫麥子趕走這群討厭的傻家伙……”
說起他的麥地,他總要許多說不完的話要講,每次講起他的麥子,他總能聞道濃濃的麥香。
“呵呵,呵呵”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來,在金黃的柔波中擊起了一簇簇浪花。
“是你在笑嗎?你答應了?”小沙彌興奮地叫了起來,一團金黃的火與日頭一同燃了起來。
木魚,依舊靜靜地躺著。小沙彌有些失望,有一陣笑聲傳來,他抱著木魚循聲走向溪谷里。一片簇擁的綠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從沒見過這么可愛的綠色,每一片葉子都似乎要化成綠色的汁液流淌在這河里,每一種綠色都猖狂地想要鉆到你的眼里去,卻又是柔軟地淌進你的心里。
那水聲越來越明朗,那笑聲越來越清晰——是個女人!
圓潤的腳踝,美妙的腿肚,細膩的臀部,小沙彌心底升起隱秘的渴望,近一點,再近一點……
白色的,紅色的,黑色的,透明的,像……一股上涌的熱流那般……這就是女人?
“誰!”一聲驚惶的嬌斥。
沙彌踉踉蹌蹌地甩開兩腿往前逃去。
懷里,木魚熱得滾燙。
水漫過一條潔白如玉的曲線,她輕輕地轉動,在空氣中劃出一道更完美的曲線。寺里的饅頭也沒有這么白,這么可愛。她的唇是紅色的,綿軟地像他植根的那片土地。她的眼睛黑色的,像夜里的河一樣黑,分明那么澄澈卻波濤洶涌地似乎要把他吸進去了。
她向他走過來了,他戰戰兢兢,深怕那魯莽的浪將她拍碎了,那么潔白,美好的東西應該好好珍藏,是的,珍藏,就跟他的木魚一樣。
她的唇輕輕地觸著他,綿軟可愛。她帶著他走向灌木的深處,她教他這天地間最原始最美好的事情……
秘密與災難
香火,寺廟,祈福,朝拜,這個寺廟以此為生。和尚們虔誠的禱告飛出肚子,飛出廟宇,飛出香火,飛出幻想城。
這一切,在沙彌看來是多么美好。高端的神祗,虔誠的朝拜者,就像麥地的陽光,當他仰視著他們時他覺得都要在這金光里飛起來了。
然而,小沙彌不知道的是,盛極必反,這些高在云端的誦念,神光,終是會掉落下來,砸碎了,變成一場災禍,將他的信徒沒頂。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是想安安靜靜地生活的,他們是那些新生的,記憶如一張白紙般未曾污染的人,他們的一切都剛剛開始,這世間的一切對他們而言都是鮮活的,都是可愛的。那些老的,舊的,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到最后自己也弄不清是生是死的,他們背負了太多的記憶,每一份記憶都有一個執念像鬼一樣跟著,陰魂不散,讓他們不能好好生活,讓他們非要去害別人。
祭司的位置一直空缺,因為沒有人找到神器的在哪。終于有人按捺不住了,,萬般無奈之下,他們只有猜測老祭司或許把神器留給了那個孩子。前祭司的丑聞被曝曬在陽光下。全城的人都在找那個野孩子。
與女人私通是一個和尚無法饒恕的罪孽,而這個和尚竟是他們至高無上的祭司,人們覺得受了前所未有的欺騙與恥辱,他們更加確信,是祭司對神的背叛引來了神的憤怒,他們在災難中死去的親人,他們在那場猜忌中死去的同黨都是替那個和尚受難的,這時,他們竟終于找到了痛失親朋時的大悲大慟,他們要報仇!
每個秘密都被分割成許多個碎片分散在全城的每個地方,而這些秘密的各部分又從來不知道另一份的存在,然而,當一股力量刻意會聚時,真相也就漸漸浮出水面。人們知道了小沙彌就是那個野孩子。
因恨而生的力量比因愛而生的力量更具有爆發力與破壞力,仇恨讓人們蒙蔽了雙眼,為了目標不擇手段,他們對廟里的人說:交出孩子,不然,就拿你們祭神。小沙彌逃往麥地,寺廟遭到了滅頂,與幻城同生的廟宇終于被他的神祗拋棄了。
寺廟毀了,所有的和尚都被祭了神,寺里的投機者也懷揣著他們神器的夢想沉入河底。河水怒號,波濤洶涌,河神很愉快地接納了他的信徒。人們說“你們死得其所,侍奉河神是你們的榮耀!”
和尚們說“你們很快就會和我們一起沉入深深的河底。”
人們笑,沒人相信,這是預言,或是……詛咒。
一顆顆明亮的光頭在河面上浮浮沉沉,閃著迷人的光,安靜祥和,然后破碎在一塊巨石下。
那天,太陽凹成了一個黑窟窿,呼呼呼地往外刮著冷風。人的臉上,堆著比黑土還厚的死氣。
小沙彌逃回了麥地。
汪洋的猩紅,汪洋的血。麥子流血了。血腥彌漫了整片麥地,甜膩地讓人想要嘔吐。大片大片的麥子攔腰折了,血汩汩地冒出來,還帶著土地的熱氣。大片大片的……大片大片的……麥子的尸體。
小沙彌覺得天轟地一下子塌了下來,把他壓得血肉橫飛。天空一片黑色壓下來,那片黑色哀鳴著,像陰魂的嗚咽,像女人的嚎啕,就那么壓下來。然后,成群的黑鳥撞死在黑色的大地上,紅色的麥地里。他們在進行生命的最后一場儀式。
溫熱的猩紅蒸熟了土地,蒸熟了鳥群,黑紅的黑紅的,那么多,不見發端,不見終結。
那些和尚死了,詛咒開始了,死的瘟疫從黑色的麥子地開始。
沙彌的麥子死了,他一無所有。
他像個鬼一樣,透明地,輕盈地,在銀色的太陽下發著金黃的光,他是唯一的麥子。他像個鬼一樣地,從成片的麥子尸體上飄過,從黑紅的鳥羽上飄過,從黑色的蘋果樹頂上飄過,從河里閃閃發光的和尚頭頂上飄過,來到屋舍儼然的,來到郁郁蔥蔥的,來到熙熙攘攘的,來到怨氣沖天的,來到人群的尸體里。人們都看不見,他們沒看見頭頂上有這么一個金黃的透明的光頭。他們依舊在焦急恐慌地滿城尋找“抓住他,殺死他!”
幻想城是很美的。河水輕盈地呼吸,溫軟的風從河上輕柔地吹來,溫柔地擁抱著這座含苞待放的城池,她說,你好啊。小沙彌看見風,向著她輕柔地笑了。她的氣息帶著水的甘甜,云的馨香,遠方的歌聲,麥子的想念遙遙地來了,她一定是走了很遠,才為他找到這些美好的東西。
?? 微甜的,乳白色的,像天空,像嬰兒一般可愛的味道在風里,輕輕地搖蕩。晃啊晃,晃啊晃,經過麥地,黑紅的麥子活了,熊熊地燃燒著,金黃金黃。大地都被燒得扭曲潰爛,黑色的地皮爆裂,紅色的巖漿涌出,滾燙滾燙,燒爛了褐色的樹根,黑紅的鳥羽,腐爛的莊稼,灰色的城池。金黃金黃的世界,像極了創世紀之初,天地混沌,一片金黃。
? 人們奔走逃亡,到處都是腐肉燃燒的氣味。人們虔誠禱告:河神庇佑。人們說:抓到孽子,天譴才會停息。
?? 這時,在金黃的天際,風,將一個金黃的光頭送到了人們眼前。金黃的光頭像天神一樣降臨。然后,金黃的眼睛,透明的唇,微紅的指尖,赤裸的腳,一點點地,像一幅美麗的畫一樣鋪展開來。
?? 金黃的沙彌和紅色的麥子隨著風一起蔓延,逼近人們,他們如此圣潔。
?? “是孽子!殺死他!”
?? 人們筑起城墻,掛起風帆,來阻擋風與沙彌。
?沙彌被弓箭打落。像只金烏一樣,筆直地從天上下墜,劃破了空氣,空中燃起了一道明艷的黃。赤裸裸的,干凈的,黃。金色的日頭落下了。
?箭一并射穿了沙彌和木魚,沙彌清楚地聽到肉和骨骼剝離的聲音,年年麥子豐收時,麥殼從麥子身上剝去就是這種聲音;蝗蟲嚼麥子的聲音也是這樣的:沙沙沙,沙沙沙。
他們把小沙彌綁在黑色的蘋果樹上。他們拿火燒他。
人們瘋狂地,仇恨地看著他,他們兩個黑豁豁的眼洞汩汩地散著黑氣。
沙彌是如此安靜,他像個神祗一樣看著世人,冷冷的,不帶一絲情緒。
火從沙彌的腳下燒起來,像蛇一樣溫柔嫵媚地扭著腰肢延展。金黃的火光亢奮而妖嬈地跳著,在沙彌的身后開起了一朵金蓮。火舌蜿蜒而上,向天撲去,張揚成一只展翅欲飛的火鳳,哀鳴著,嘯唳著。
火光里,黑色的果樹從里到外透著鐵一般的凝重。火,掙脫不去。
人們黑壓壓地站著,像地上的云雨。
“滋滋滋”烤肉的聲音像條蟲子一樣鉆到人們的心里去,人們快活極了。
小沙彌覺得他的皮肉從指間開始被一點點地撕開,剝離,巨大的空氣像要把他壓碎了一樣,他身體上的油被一點點地榨出來,他都可以聞到烤肉的味道,那味道惡心得讓他想把胃都吐出來。
“啊——”
他張嘴驚呼,烈火順勢進入他的五臟,火在撕扯著他的神經,他的里里外外擁擠得快炸掉了。那一刻,他看到人群中,那個夢寐的溪水畔的女子頂著兩個黑黢黢的眼洞正笑得快活——
人們笑得更加肆虐,他們的仇恨終于釋放了,眼洞里的黑氣一點點散發出來,只留兩個黑黢黢的眼洞猶自猖狂地笑著。那些黑氣在人們的前方凝聚,最后擠入沙彌胸前黑豁豁的箭洞。人們不知道,他們釋放的仇恨,終有一天會將他們反噬。
木魚,在一片金黃的麥地里。箭把木魚鑿了一個洞,風刮過麥子,刮過河水,刮過水里和尚的頭,帶著血腥,帶著潮濕,帶著腐尸的味道,帶著濃濃的烤熟的麥香,吹過木魚的孔。聽到了么?“嗚——嗚——”,輕輕地搖晃,輕輕地歌唱,一個少女,輕輕呼吸。
蘋果樹漸漸燃盡了,沙彌的身子被燒成了木炭。木炭上的火似乎已經燃盡了一切可燃的東西,也漸漸熄滅了。
沙彌被燒成了木炭,木炭旁若無人地直直地向前走去,來到麥地,拿起木魚——祭司的神器。沙彌抖著焦煙的唇靠近木魚的洞,嗚嗚咽咽地吹起了調子,在空曠的原野上,在滅世的災難里,和著死的氣息,和著悲涼的風,嗚嗚咽咽地吹著,這是他留給自己的祭禮,留給這個世界的哀樂……
黑壓壓的,紅彤彤的鳥群,被這沉重的悲傷壓垮了,摔落向那燃燒著的麥子,大把大把的灰燼壓向了紅色的潮水,“嘶嘶嘶嘶”天地間響起了蝗蟲吸食汁液一樣的聲音,鳥群澆滅了麥潮。天穹紅得像把火,映照著地下浩浩蕩蕩的死灰,死灰涌動著,一點一點向河里推移。
一只只金黃的鳥銜著金黃的麥穗齊齊飛向河的遠方,那是鳥與麥子的魂靈。
麥子的尸體肥沃了這片土地。
人們說劫難過去了。
沙彌擁有了神器,神的旨意,他成了新祭司。
木炭和尚
恢弘的鐘聲打散了清晨的空氣中氤氳著的虛假,卻迎來了更盛大的虛假。香火,寺廟,祈福,朝拜,這個寺廟以此為生。和尚們虔誠的禱告飛出肚子,飛出廟宇,飛出香火,飛出幻想城,被打落在沉悶的水流涌動聲中。
這一切儀式,在小沙彌看來是多么美好。站在頂端睥睨眾生的神,這場朝拜的儀式,那些虔誠的信仰,就像麥地的陽光,仰視著他們,他覺得他都要在這金光里飛起來了。
他是個新來的小沙彌,這座寺是幻想城的圣地,等級森嚴,他的資格只能做個沙彌,一個和尚臨時工。小沙彌逆著佛光望著萬人敬仰之中,這座寺廟的主人,一個黑炭一樣的和尚,神的祭司,那個在大火里活下來的和尚。
木炭和尚高坐在蓮臺之中,睥睨著腳下的信徒,像一尊神一樣。他斟酌著自己的每個眼神,每次呼吸,這是一場神圣莊嚴的儀式,他在與河神交流,容不得一點兒褻瀆。風從河上來,送來神的意旨,這是一種刀具劃過鐵器的聲音,直直地鉆進心里去。自從那次大火后,木炭只能聽到這樣的聲音了,一種刀具劃過鐵器的聲音——“滋滋滋”。
抬頭望著天際,白色的日頭從東向西移動,他聽見“滋滋滋”,日頭在它的軌道上劃著。
一個光頭匆匆走來,匍匐在他的座下。噌亮的頭那么精致,的確是嚴苛地按著黃金分割比例長成的。泛著盈盈的光澤,像那些在河里浮浮沉沉的頭顱。
跪伏的和尚嘴一張一合的,刀具劃過鐵器的聲音從他嘴里逸出來。木炭和尚肅穆地聽著,神情擺得一絲不茍,像個黑色的木樁。突然,那張木炭般褶皺的皮肉里深陷的一雙眼睛豁得睜大,吐了出來,擠眼眶四周的皮肉像條蟲子一樣軟軟地蠕動了一下。
“滋滋滋”木炭和尚的嘴巴里也逸出滋滋滋的聲音。
小沙彌看見一個年輕的和尚被一群和尚架到木炭和尚面前,他們說“他看女人洗澡”。所有人的臉上都變得慘白,像是蒙受了什么巨大的驚嚇。女人,一個多么恐怖的字眼,如果不是女人, 就沒有那場浩劫,和尚們義憤填膺地仇視著犯法者。
見木炭伸著像焦黑樹皮一樣的手指著犯戒者,白色的眼珠,血絲從外圍像內部一點兒點兒地攀爬,木炭和尚滋滋滋地叫喚著。他說:不可饒恕。
這座城市剛剛才從滅種的天譴中活下來,一丁點兒犯戒的苗頭都會將這群可憐的兩條腿動物再度拖入死的恐慌。
天爛了個窟窿,留著乳白的膿液。一個和尚沒入了河水,沉沒,沉沒,頎長的身子在水里掙扎,扭曲,拉長,終于,開成一條水中的藻,遙遙地在水底招搖。執法者心滿意足地散去。他們高喝著,祭司的英明,神靈的寬厚和……伏罪者的罪孽。誰給了誰的權力,來決定他人的生死!
木炭欣賞著這一場祭禮,暗暗地笑了,一口金牙擠開僵硬的黑唇暴露在空氣里,呼哧呼哧的喘息在他喉嚨里上下磨動。他是多么憎恨這群愚蠢的人,那場大火里,他就是這樣無助地任人宰割。可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這都是他的木魚他最珍愛又最敬仰的神給予他的,無上的權力,萬人的敬仰。可憐的人,果真忘了那場災難就是他們歌頌的祭司和神明給予他們的,而那個在水里掙扎的人曾與他們一起逃亡。這就是人的本性,他會利用這樣的本性,利用他們可笑的信仰將他受過的一切苦痛還給他們。
廟檐下,一只黑貓在那里悠閑地舔著爪子,瞇著眼睛看著這邊,一雙陰綠的眼扯成一條線……
女人的罪孽
夜晚鋪天蓋地地來,一點昏黃在天上暈開。
“咚、咚”最后一聲鐘聲敲響,之后所有的聲音都死絕了。白日里,人們盡情地承載所有的壓力,然后變瘦,變干,變薄,直到像一張紙一樣的薄。晚上,當身畔沒有生物氣息的時候,一張張薄紙才可以不再驚惶安然地睡去。然后,等待白日帶來的更深沉的絕望。
貓在黑色的汁液里蠕動,窺伺著神的廟宇,廟宇里點起了長明燈。人類因為害怕黑暗、死亡,所以斗膽向天竊來了火,于是偷竊的贓物成為供奉的神明,驅走黑暗,指引茫途。只是,這樣的神明將把他們引到什么地方去。
木炭和尚坐在神祗的座下,靜靜地摩挲著他的木魚。白日里,他的木魚受著人間的香火,只有在這夜晚,他才可以真切地感覺到她是屬于他的,不在萬人中央,不是高高在上,只安穩恬靜地呆在他的懷里,憐愛地注視著他。
他干癟坑吧的指尖細細勾勒著木魚細膩的紋理,她的表皮越是細膩了。每當這時,木炭的體內總有種隱秘的渴望,化作一團火在他體內燒著,好似要烤干了他,甚是難熬,然而,煎熬過去,又是通體的快樂與滿足。他明白這是情欲,在那個溪畔女人夜夜來他夢里,教他那淫穢的事情時,他就已經結識了這世間最為骯臟,卻最為快活的事情。
他和他的神明朝夕相對,他的快活苦痛都講與她聽,他們比情人更像情人。
然而,他又總是悔恨與懊惱,自己怎能用這樣的念頭來玷污他的神明,卻依舊難以抑制一次次的渴望。木魚從未苛責他的無禮,也從未降災于他,那么,她定是不責備他的,她定是憐憫他為那該死的老和尚的罪孽受苦,才陪伴他這么多年,她定是也同樣愛他的,否則,又怎么會救他于危難,給了他至高無上的權力。
況且,信仰,女人,愛情,神祗,都是件好東西。飄蕩的魂靈在這世上無所依偎的時候,它們總能給予暫時的欺瞞與慰藉,人們以此來消磨無意義的時光。愛情和女人叫世人快活,信仰和神祗叫世外之人快活,誰能說,信仰不是和尚的愛情,神祗不是和尚的情人呢!
女人是可恨的,美麗的外表下是蛇蝎的心腸,只有他的木魚,是可愛的,他的木魚,他的妻子,他愿意將一切都奉獻給她。
如此想來,他的一切忤逆皆是出于人性的,是合情合理的,他也為此寬慰不少。
木炭虔誠地屈膝,黔首,對著他的木魚,干裂碳化的唇吻上了木魚光潔的身子,輕輕地摩挲著。死板的眼珠在昏黃的暈染下都似乎染上了些許微醺的醉意。良久,他依著木魚睡去了,像一塊沒有聲息的死物。
最后一聲鐘響杳杳飄到木炭和尚的夢里。夢里的他是幼年的模樣,金黃的眸子,健康完整的皮膚,帶著木魚奔跑著溪邊的綠叢里。
一條曲線在水里輕輕地蕩著,她輕輕地轉動,更多可愛的色彩親吻著小和尚的眼睛:凝脂的白,嫣紅的唇,細膩的紋理,可愛的如同他的木魚。曲線黑色的眸子,像夜里的河一樣黑,分明那么澄澈卻波濤洶涌地似乎要把他吸進去了。
她向他走過來了,他戰戰兢兢,深怕那魯莽的浪將她拍碎了。她是那么潔白,那么誘人,美好的東西應該好好珍藏,是的,珍藏,就跟他的木魚一樣。
突然間,清澈的河水開始混濁,曲線扭曲了起來,變得猙獰,她的眼睛被掏空了,只留下黑豁豁的眼洞,她發出粗噶的笑聲,向小和尚撲來!
他開始慌不擇路,逃離。四起的灌木拍打著他,阻撓著他。到處都是女人,到處都是,狂笑著,哀嚎著,瘋狂地追趕著他,想要殺死他!河水奔騰了起來,快要抓住他的腳要把他拖進水里!
木魚突然變得滾燙,滑落水中,貪婪地吮吸著黑色的水,一點點地脹大,她的紋理扭曲了起來,直到——變成了他的輪廓,她說“不可饒恕”。
和尚金黃的眸子迅速灰敗成木炭的死灰,他細白的身體迅速縮水,像被不斷地榨干一樣。看著一點點脹大的木魚,從未有過的恐懼攫住了他的身子,似乎執意要把他捏碎了。
木魚脹大,脹大,上下兩部分的交接處赫然開了一個口子。口子迅速裂開,狂風四起,被吸入了裂開的口子,木魚發出連續不斷地兇狠的號叫。那條曼妙的曲線優雅地滑進口子,就這么生生斷在合口處,鮮血恣肆,木魚愈加妖冶。
“對不起,我的神,奴褻瀆了您,奴錯了,奴該死!”
他一遍遍地哀求著,悔恨和恐懼占滿了他。
風波平息了,木魚漸漸安靜下來,木炭和尚瑟瑟發抖地匍匐著,他聽見木魚陰陰惻惻地笑著,抬起頭,他看見木魚將和的裂口里,分明有個“他”在陰陰惻惻地笑著,扭曲著,被木魚咽了下去。
黑暗將一切欲與罪惡隱藏,所以人們在白天過得心安理得。進貢者絡繹不絕,神祗與和尚合謀了一場謊言,讓這群軟弱可憐的人聊以自慰。祈禱,進貢,是神利用了人還是人利用了神。
從夢魘中醒來時,木炭置身于白日的廟宇,向神明懺悔,他感覺自己是如此骯臟,他驚懼著天譴的降臨,數年前的那場噩夢歷歷在目,這次誰還能拯救他?他又有些惱意和深深的悲哀,多年相依的愛人終是棄他而去了。然而,這惱意和悲哀在恐懼的壓迫下,變得有些可有可無似了。
“該死的東西,又來偷食吃!”后院兩個和尚拿著木棍追趕一只不請自來的黑貓。
“喵!”一只黑貓驚叫著,睜著綠色的眸子陰狠地盯著襲擊者。
“師兄,算了,也沒吃多少,一只貓還……”
“一只貓?這東西怕是什么不吉利的東西,寺院里每次死人前我都能聽到貓哭,要是魔鬼那得早點趕走啊。”
?“快看,神器流淚了!”
廟堂里的女人驚呼起來,木炭豁然睜眼,猛地一仰,從寶座上摔下來,倒地不醒。
木魚褐色的身體上蜿蜒著兩道鮮紅的血淚。
它上方的暗處,一只黑貓舔弄著受傷的貓爪,看著底下一片驚惶,綠色的眸子陰冷地,一動不動……
木炭閉關修行了,終于不敢再說什么和尚是神祗情人的理論了,他要把女人和神祗剝離。
然而,女人和神祗是同構的,找女人,信神祗,無非是想在精神荒蕪之際找個活下去的信念,在這不痛快的人世間找那么一點痛快。
木炭想將欲望本身剝離么?將同是欲望的東西劃上自以為苛刻卻實則曖昧不清的分界不那不是更為荒誕的自欺么?
贖罪?
一場災難讓這里的人看到了死限,河神拿根繩子,指不準什么時候就絆你一下。死限生養了時間,時間蘊于變化,幻想城在變:那場大火過后,幻想城一天天變暖,原來夜晚出行時需要穿棉衣來抵御河風,現在穿件單衣都嫌熱。許多人死后埋進土里,不見長出來。做肥料的尸體多了,土地肥沃了,又由于天氣轉暖,長出了許多不曾見過的果子,吃食。
人們看到了死限,有了憂患意識,崇尚即使行樂,幻想城有了夜市,有了酒吧,有了許多供于享樂的玩意兒和人,夜從此不安寧。
唯一不變的還是那個和尚。河水一年有一年地滌蕩著寺院的圍墻,棱棱角角被磨得圓了又修,修了又圓,寺里的和尚埋進土里一撥又一撥,新來的光頭一撥又一撥。
他成了神,一個明明在那,卻又慣常被人遺忘的東西,只有人們有了災難、病痛才來找找他,尋一點兒慰藉,僅此。
?深夜,一天中最是真實的時候。善人們脫下他們偽造的面具,惡們穿上他們夜行的衣裳,幻想城的黑夜熱鬧了,開始了狂歡。
寺廟永遠是一個外面安靜,內里悶騷的地方。和尚們開始在廚房偷葷,開始談論女人,開始忘記佛法。
只有一個人還在那里,敬仰神明。這樣虔誠跪拜的姿勢,不知擺了多久,跪成了雕像,跪成了一個祭品,跪成了一個符號。一只貓供桌下面靜靜地窺伺,眼珠縮成一條線,滲透著曖昧陰冷的笑意。最后一聲鐘聲想起,貓踱著優雅的步子從供桌下出來,低喵一聲竄進那人懷里,那人將貓抱起,一口金黃的牙撐開木炭的唇咧了出來,嘎嘎嘎地粗笑像是從肺部涌上來的。他親昵地摸摸貓的頭頂,抬頭看看神龕上的木魚,深深地叩首,起身,關門出去了。
神龕上,木魚在柔光里,安靜地。門外,一聲聲的貓叫頻頻傳來,詭異曖昧……
是夜的污穢蒸騰出了白日,然而,不干不凈的白日又存在的那么心安理得。白光依舊白的惡心,幻想城的人像是被涌上岸的魚蝦,被烈日炙烤著,散發著甜膩的汗臭。人群擠在河邊,又相互烘烤著。但是這熱度全然無法平息他們心底怒火,這怒火為著一個女人,為著一個無視他們禮教的女人。
那女人是極美的。然而,此時這美卻成了罪孽,引得其他女人的仇視,男人的唾罵。或者,美從來都是罪孽的,美麗的人天生享有常人艷羨的福分,就連老天都似乎因著它的美幫襯著他們。
就像這個即將被處死的女人。有著天生的好相貌,又嫁進了城里最顯耀的人家,這么多的幸運,即使出身不高這點不幸的事都無法叫人們寬恕她幸運的罪孽。因此,在她丈夫病重癱瘓,她卻突然有了孩子后,那些的得不到她的男人,那些得不到她樣貌的女人就通通跑來興師問“罪”,這問的是什么“罪”,怕是他們自己也不想承認的。
?極美的女人四肢被綁著,身子被擠壓著像只畜生一樣被塞進荊棘編制的豬籠里。細嫩的皮肉像水一樣盈盈迎著荊條,曼妙的四肢即使是被折成了畸形,依然叫男人遐想。女人剪水的瞳子直直地望著遠方,她在期待什么?
人們太過興奮了,細細地品位著女人死前種種美好,看她是否悔過了,看她是否害怕了,看她是否乞求了,美麗的女人,即使是死的神情也是曼妙的。
女人卻讓男人女人們失了許多興味。她依然直直地望著遠方,她在一遍遍地低吟什么,含混不清,這又引來了大伙的考究,她懺悔了,說出姘夫是誰了么? ? ? 但可惜的是女人的舌頭被割掉了,人們說這是為了以防她對河神引誘,可憐的人,竟然如此不信任他們的神。
大伙兒沒得到姘夫是誰的答案,然而著沒有答案的答案著實是最有意味逇答案。慢慢地人們已經不再滿足于品位女人的驚惶了,他們需要更大的刺激。
豬籠被綁上了石頭,四個莽漢抬著,往深水走去。莽漢子們研摩著女人的美麗,粗大的手指似有若無有地掠過女人的身體,他們為著自己執法者的身份光榮,偷歡。
河神是仁慈的,圣僧他歡快的接納,和尚們他歡快地接納,現在女人,它更是樂于笑納。最后一波河水抹去女人的頭頂時,走在最后的那個莽漢似乎聽到:“祭司,快來救救你的孩子。”
……
“我的孩子,我為你洗禮,洗去滿身的罪孽,你的丈夫就會醒過來了。”女人光著身子躺在禪房冰冷的地面上,她疑惑著,為什么幻想城每個地方都暖得叫人窒息,為什么只有祭司的禪房陰森森的,寒冷恐懼像針一樣一根根往她心里鉆。
但是,樣神圣的儀式不容她恐懼,否則神會譴責的。黑暗的禪房,只有從窄小的窗口照進的一點光,其他地方都是陰冷的黑,女人白凈豐滿的身子在光里戰栗著。一根銀色的針從暗中伸出,兩根枯枝似的手指將他推進身體,又迅速地抽離,引得女人一個痙攣。
豐滿白凈的乳房擠出一滴血,渲染開來。干癟枯敗的頭顱從暗處低垂下來,伸出褶皺的舌頭將鮮血舔去。頭顱緩緩地抬起,深陷的眼眶里,有一片暗黃的黃斑,若不是中間一個小點微微移動,還真就讓人錯覺這是禪房里的任意一樽神像。
木炭在女人身上刻下一道道經文,他說,越是疼痛,贖去的罪孽越多。在這場洗禮里,施禮者滿心虔誠,受禮者托付身心。
日頭似乎將落了,房間里變得晦暗,在最后一抹光線依然殘存的時候,一具滿身暗紅的干癟的身體覆上了女人鮮活豐滿的肉體……
或許木炭真的將神祗與女人分離了,在閉關的日子里,他用同樣的方法洗盡了自己的罪孽,殺死了欲望。然而,這軀體若是沒了欲望還剩下什么?沒有欲望,何來情愛,何來信仰,何來進化,何來種種世人認為高尚的東西?
木炭依舊是虔誠的,甚而比過去更加地虔誠。虔誠地禮佛,虔誠地祭祀,虔誠得侍奉神靈。
木魚高坐在神龕之上,受著他的頂禮膜拜,從未再走下神壇。
這世間最長久的或許不是情愛,而是形式,比如禮教,比如祭司與神,比如和尚與木魚。人總是走著走著就忘了當初為什么出發,直到行走變成了一種形式,沒有情感,只是重復,但卻能長久,可見形式是非常可靠。
木炭對神祗的崇拜,禱告也成了對形式本身的崇拜與禱告,沒有感情,唯一的意義,只在形式本身。他不是剝離了女人與神祗,只是將一切人性的東西,無論善惡都毀滅了。讓一切都成為形式,成為空殼子,這樣才合于禮數,才能更持久地走下去。
現今的他,是神祗座下的任何一樣東西,桌子椅子,或其他,只是乘著幾件干癟的人的零件。一個人當他成為某樣東西的容器稱為同化,那時,他已經和那些神龕上的東西一樣了,一樣的叫人無望,一樣地叫人憎恨卻害怕。
這世間叫讓人害怕的往往是人類自己創作并且供奉在神龕上的東西。那些東西合謀著,匡束毒害著這世間,使得茫茫天地像個牢籠。
女人不是木炭第一次“救贖”,也不是最后一次。但是,神犯的錯,從來都是人來擔的,不是么?因為執法者是人,不是神。
新生
幻想城有了時間,就用時間記下了他們的滅亡。在某個時間點上,洪水暴漲,脹破了天宇那張藍色的皮,流水在另一個世界的陸地上奔騰起來。當風波過去,可見的是一片汪洋無際的水,和幾塊褐色的地皮像狗皮膏藥一樣零星地散布者,還有就是,一座四處漂泊的城市——幻想城。
?那時正值三月,于是故事又開始了。
?故事的最后,沒有城市,沒有河神,沒有和尚,只有一只木魚,隨著水流起起伏伏地蕩著,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