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有急事,匆匆忙忙地一手抓手機一手拿錢包出門,甩上門的一瞬間,突然想起鑰匙還在昨天穿的那條褲子兜里。巧就巧在室友出差,上午剛走。懊惱也無濟于事,況且也沒時間讓我懊惱,只好繼續(xù)匆忙趕往車站。
在公交車上坐下,一把鑰匙開始翻來覆去地在我腦子里轉(zhuǎn)圈。并不是因為上個月我還在嘲笑忘帶鑰匙在門口傻等我兩個小時的室友,出來混本就要還的;也不是因為樓下表面假裝同情心里暗自竊喜的開鎖小哥,50塊錢雖有些可惜,卻畢竟不至于像早年一樣心疼;更不是因為多次告誡我要多配一把鑰匙放在她那里以備不時的母親,不聽老人言導(dǎo)致吃虧的經(jīng)驗我有,而且很豐富。
而是因為我突然想起一位朋友。
他是我認(rèn)識的人里,唯一從來不帶鑰匙的。用他的話說,無論他什么時間回家,都會有人給他開門,而且是從里面開。
這牛皮顯然吹得有點過大了,因為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就住在他隔壁宿舍,他經(jīng)常因為沒帶鑰匙到我們宿舍“串門”,等待室友前來認(rèn)領(lǐng)。
但他說過的一句話,讓我至今印象深刻:你說,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流行鎖門的呢?
顯然,我也說不上來。于是,我遞了一支煙給他。
在忘了多久以前,且不說我姥姥家所在的農(nóng)村,即使在我生長的縣城里,鎖門也并不是一個普遍性的習(xí)慣。尤其對孩子們而言。
那時候,胡同外面還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即使大人們都不在家,孩子們也很少到遠處去玩。那時候,胡同比現(xiàn)在要寬闊,路兩邊的電線排列得如六線譜一般整齊,墻根也比現(xiàn)在要潮濕,墨綠色的青苔顯得極有生命力。我家門前的那片空地也不像現(xiàn)在這么搶手,常年堆積著翻修房屋的人家的磚瓦沙石木料石灰和生活垃圾,孩子們根本不用走出胡同就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樂趣。
比如帶上家里那條土狗在翻修房屋的人家門口刨沙坑;比如到快要干涸的小河邊的草叢里找刺猬的住處;比如到老楊樹下采一朵野蘑菇或兩顆野草莓,斬釘截鐵地一口咬定是有毒的,問誰敢吃下去(不用擔(dān)心,因為從來沒有人敢);再比如到三奶奶屋后的葫蘆藤上偷摘上一顆青嫩的,然后討論如果嗑開葫蘆籽,牙齒會不會像大人說的那樣長歪;或者撅著屁股看大孩子們朝冒著白煙的石灰堆里扔雞蛋,然后撅著屁股等他們把它們扒出來。
那時候,家家戶戶都還很窮,都沒什么余糧,更沒有地主。冰箱洗衣機是奢侈品,基本上只有機關(guān)家屬院里的家庭才有,黑白電視機和老式縫紉機就算是貴重物品了,但都死沉死沉的,所以那時候小偷是高風(fēng)險低產(chǎn)出,且極其沒有前途的體力勞動,以至于我們家雖然就住在北關(guān)派出所旁邊,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個從業(yè)人員。警察們經(jīng)常圍在派出所門口的象棋攤邊喝水、嗑瓜子,看屋檐下的燕子們進進出出。
那時候,奶奶還健在,頭發(fā)還沒有全白,眼睛有點花,但還能穿針引線。聽力也還好,只是治療慢性支氣管炎的藥已經(jīng)一頓都不能停了,受不得涼,更受不了父親的煙味兒。
那時候,奶奶整天待在家里鼓搗五口人的一日三餐,拾掇西屋檐下的豆角和絲瓜,把院里掉落的梧桐葉和椿樹葉掃成一堆,然后坐在堂屋里喝一杯紅糖水。如果隔壁的奶奶們來邀請她去家里聊天,而時間已經(jīng)接近放學(xué),她一定會堅持坐在看得到街道的位置。
那時候,買菜也不必遠走,胡同口就有鄉(xiāng)下人的菜攤,時令蔬菜一應(yīng)俱全,秤也都給得高高的。所以,每天不用城管驅(qū)趕(實際上也并沒有),他們就早早地賣完了貨物,回家去了。
那時候,除了晚上會閂上門之外,其他時間推門就可以進去,痛痛快快地扯著嗓子叫一句“奶,我回來了!”是回家最開心的部分。然后,廚房里會傳來音調(diào)上揚的一聲“喔~”就像宋冬野在《安河橋》里唱的“你回家了,我在等你呢”一樣。
后來,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我脖子里多了一根母親織毛衣剩下的毛線(也可能是一根舊球鞋的鞋帶),上面串著兩只鑰匙,大門的和堂屋的,長長的,可以垂到肚臍。上體育課的時候,為了跑步時不叮鈴桄榔亂響,還要把它們在脖子上繞幾圈,甩到脖子后面去。
后來,迎接我回家的就只有鎖孔轉(zhuǎn)動,彈簧跳起的聲音了。
后來,再也沒有人給我從里面開門,我也習(xí)慣了自己帶鑰匙開門,即使明知屋子里有人。
后來,我練就一手神技,就算喝酒喝到斷片,吐到不省人事,也能憑著最后一絲神志,摸出鑰匙,自己開門進屋。
后來,真有人不信邪,跟我喝了一夜的酒,果然……我弄丟了鑰匙,只能傻逼一樣地在門口蹲了一宿,清醒過來之后覺得自己真比傻逼還傻逼。
后來,我們越來越羨慕可以不用帶鑰匙就甩手出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