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畢業28年的小學同學要組織聚會,正是我雜務纏身的時候,本不想參加,可是聽說這次聚會請到了當年的王惠敏老師,我頓時有些心潮澎湃眼眶濕潤,毫不猶豫地告訴同學,我參加,不管哪天都可以。
雖說,我一直在生我養我的這方水土上讀書、就業、當老師,王老師也一直沒有離開教育崗位,雖說我結婚后還帶著先生給王老師去拜過年,可是世事流轉、腳步匆匆,我和王老師不相見也已好多年了。聽說她退了休,聽說她去兒子家看孫子了,聽說她還像當年那么優雅……曾經多次捕捉過王老師的消息,可是再也沒有專程去看望過她。
聽說王老師要參加,其他同學也紛紛報名了,我想大家都是在年過不惑,親自體會了養兒育兒的不易,感念28年前王老師對我們的付出,心里那股最甘甜、最柔軟的清泉涌動出了晶瑩的浪花,歡唱成一條小溪開始奔騰了吧?
盛開的鮮花映襯著芳華未逝的笑臉,嫣紅的美酒飽含著真摯醇厚的情誼,璀璨的燈光如冬日的暖陽,照亮了整個房間,也照亮了每個人清亮的雙眸。依然是微卷的短發,嬌小的身材,年逾六十的王老師戴著金絲邊的眼鏡,鵝黃的毛衣外搭配一件黑色的小外套,頸間還掛著一條精致的鏈子,氣質優雅,卓爾不群,瞬間秒殺小她整整兩旬的女生們。果然,還是當年那個如星星般點亮夜空的美麗的王老師啊。
當年的家鄉是個偏辟的小漁村,要進趟城需要經過“九溝十八彎”。我們所在的小學是典型的村辦校,幾個自然村聯合在村子的最南端,瀕臨大海的地方開出了一個土操場,蓋了幾排教室。王老師接我們班的時候,是三年級的下學期,那時候,她剛從鎮上的初級中學調到小學,教我們語文,任班主任,一直送我們小學畢業。
八十年代中后期,村里除了一小部分人先富起來了,大多數人過著樸素節儉的生活。老師們大多都是附近村子里的,基本都是民辦老師,她們和村里的婦女打扮差不多,一身中規中矩的老式西服成年累月地穿。王老師是我印象中唯一一個喜歡穿裙子的老師,她就像一個美麗的天使喚醒了一幫農村小女孩們最原始、最純真的對美的向往和追求。她上課時的語言如蓮花般綻放在孩子們的心中,我深深記得,每當她上作文課的時候,我就崇拜得五體投地,老師說出來的話怎么比書上的文字還要優美呢?而且出口就成章呢?什么時候我也能像老師一樣口吐蓮花呢?現在想來,一顆熱愛文學的種子,是王老師悄悄播撒的。
每個同學都給了王老師一個大大的熊抱,當年的小雛燕們都成了各行各業的雄鷹,可是在王老師面前,他們已然回到小學時代,一聲聲老師,稱呼得親切又虔誠。誰曾想到,幾乎每個同學都能說出當年老師關愛他的一個細節、一個故事,這是扎根在心里近三十年抹不掉的回憶呀。有的同學說,老師用毛巾給他擦過汗津津的臉;有的同學說,每次她惡心的時候,老師就給她捏脖子;有的同學記得老師把他帶回家洗澡;有的同學記得老師把我們帶回家排節目,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教……
記憶如同開閘的洪水傾瀉而下,每個人都有說不完的話,句句都是感恩,句句都是眷戀,往昔的美好時光不再,可是種在心田的感激已經葳蕤成林。往日泛黃的記憶,如老電影的膠片在我眼前徐徐展開,我猛然醒悟,老師根植在我心里的不光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語言文字的熱愛,更多的是對我今日為師的培養和影響。
小學三年半的時間,王老師給我們打下了堅實的語文基礎。進入初中后,我一直擔任語文科代表,后來進了師范開始發表文章,一直到現在,成為中學語文高級教師。每次接收新的班級,看到學生層出不窮的字音、字形錯誤,我都驚詫不已,這都是小學階段學習的常用字詞啊,怎會錯得如此花樣百出?這是現代語文教學的成果嗎?當年的王老師可不是這樣教學的,我記得老師分析字形結構的時候就像講故事,每個字、每個詞都像一幅鮮活的畫。多音字更是重點,不同組詞時不同的讀音,我記得那個深呀,以至于形成了特有的語音敏感,只要誰的話語里出現了語音錯誤,我會像銀針扎耳一樣難受。記得上師范后有一門《語文基礎知識》的課程,老師測試了數百個漢字的注音,全班只有我一人順利過關,當同學重新補考,我享受他們羨慕的目光時,我深深感嘆小學的基礎是多么重要呀。
今天的教育界,小組合作學習已不是個新鮮的詞匯,可是八十年代的農村小學,這絕對是個創新的做法。我是王老師欽點的小組長,每天放學后,王老師分給我的三個男同學就會乖乖地跟我回家,在我家堂屋的四方桌上,每個人一條邊,寫作業,我檢查完成了方可回家。每個村都有幾個這樣的學習小組。如此這般,既省卻了家長看孩子的麻煩,又幫助了那些學習有困難的學生,是真正意義上的“托底培優”了。那時,一個年級只有兩個班,我們班的成績總是遙遙領先,從后來的發展看,我們班走出的優秀學生比鄰班多了很多,恐怕王老師的這個做法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其實,最妙的是王老師帶我們出去玩的時候。那時候,市內的中山公園是個令人向往的地方,其魅力不亞于現在的孩子對走出國門的向往。因為交通不便,大多數孩子從沒去過。王老師跟校長打包票,免費帶我們去。怎么去?坐著她愛人的敞篷卡車去呀。那時,他愛人跑運輸,會開車。她就做通了愛人的工作,讓我們一個個緊挨著站在車斗里,像在水田里插秧一樣,一路搖擺,一路歡歌。現在,我已經記不得在中山公園里看了什么,只記得“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快樂了。
還有一次,老師帶我們到學校附近的山坡上野炊,自己帶著鍋碗瓢盆,自己生火做飯。男同學用石頭壘起爐灶,撅著屁股趴在地上,用嘴對著灶口吹火,有時候一個火星撲出來,慌忙抬頭,差點燒了眉毛。女生就不斷地撿柴,跟著老師學執鏟翻鍋,好不容易炒熟一個菜,早以饞得垂涎三尺,再看彼此的臉蛋,黑一道,白一道,成了大花貓,可是那菜啊,是世上最美味的佳肴。
當同學們紛紛回憶這些快樂的活動時,王老師才說出緣由。原來她覺得我們的作文寫得不好,覺得我們沒事可寫,為了豐富我們的作文選材,才組織活動的。雖然有些孩子發愁寫作文,可還是積極報名參加,回來后都能寫出像模像樣的文章了。哦!原來如此,我們的寫作底子是王老師涂上了最爛漫的色彩。我的同窗好友君的文筆甚好,她已是市語文名師中的一員了,我倆斟滿濃郁的美酒,敬獻王老師一杯,心里有說不出的感激。
在眾多關于教育的論述中,我獨愛教育家雅斯貝爾斯的一句話,他說“真正的教育是一棵樹去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去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去喚醒另一個靈魂。”我和同學們就是被王老師搖動的那棵樹,推動的那朵云,我將在風中致敬我的前輩,并以一生的溫柔搖動我的那些孩子們,喚醒那些更美好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