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作者:漁幀
【一】
多年后,敦漁終于懷疑當時追尋一座孤城的意義。惠靈頓,這座萬里之外的城市,從一開始就被賦予了特別的意義。
九月,南半球進入春季,氣溫開始回暖。敦漁和白依蘭已在這片土地上安然度過了一輪四季。他們似乎和所有遠離故土的留學生情侶并沒有不同。依蘭的廚藝總能給簡單的生活制造驚喜,這對寄居的流浪者漸漸有了家的歸宿感。
敦漁時常想起曾經和柳蕙靈、張奧、蕭眠眠一起的那段時光。當初,敦漁告訴張奧自己要去新西蘭時,張奧說:“你骨子里還是個文青。”
自敦漁和蕙靈分手后,四個人再也沒有重聚。敦漁默默關注著蕙靈的生活點滴,卻想不到自己該用什么理由去打擾。一條赤道分南北,阻斷了一切情感的傳遞。
重聚之日,看似遙遙無期,張奧的一個來電卻將期待變成現實。
“聽說你9月28號有空。”
“啊,你是聽誰說的?為什么我9月28號有空?”
“因為我10月1號結婚,給你訂了 28號的航班。”
張奧要結婚了。敦漁從未懷疑張奧和蕭眠眠會走到最后,然而他和蕙靈卻不能。
年輕時的感情不需要金錢維持,青年后的相聚卻離不開物質支持。往返7000多塊的路費本會成為敦漁躊躇的理由,土豪卻為他免除了一切后顧之憂。
“她,會去吧?”
“會的。”張奧沒有透露更多其它信息。敦漁頓覺五味雜陳,總有一個人能輕易左右自己的心情。
依蘭得知敦漁的行程后有些意外,但什么都沒問。
? “我去參加兩個好朋友的婚禮,很快就會回來。”
“嗯,我知道啦。”
“你不想知道是誰嗎?”
“反正我又不認識,反正……永遠見不到。”她最后幾個字細如蚊蠅,似乎是對自己身份的否定。
敦漁捏捏她的臉:“就是我經常給你說起的張奧和眠眠。”
張奧的婚期還有三周。敦漁每天依然重復著念書和兼職的軌跡。課余時間,他在一家漢語培訓機構教課,幫一家室內設計公司繪圖。兩份工資是他在這里自力更生的保障。依蘭常去孤兒院當義工,盡管獲得的物質報酬可以忽略不計,但她喜歡這樣的生活。最近依蘭開始在瀏覽一些求職網,似乎在考慮找工作的事。
一周后,依蘭問:“你借5000塊錢給我好嗎?”
對敦漁而言,這并不是一筆小數目。還沒等敦漁開口,依蘭連忙說:“我保證年底以前還你。”她的眼神像是乞憐。敦漁借給了她,不忍問她借錢緣由。
回國前幾天,依蘭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去……蹭飯嗎?”
敦漁很詫異,這才明白依蘭借錢的原因,笑著點點頭。依蘭像孩子一樣歡呼起來。
一年的時間還無法讓兩個人完全接納對方,他們之間的隔閡悄悄橫亙彼此心頭。
一年前,敦漁只身到達惠靈頓市,開始了一段放逐般的留學生活。他每天與遠在故國的蕙靈互訴衷腸,像是有點越界的朋友,又像冷戰方休的情侶。無線電波穿越太平洋南北傳輸兩個不同季節的對話。十二月是南北球的夏天,窗外的玫瑰花堆錦簇,正是最繁盛的時節。這個特別的夏日圣誕將至。
蕙靈收到敦漁的圣誕禮物那天,剛簽了錦城三醫院的就業協議。她告訴敦漁自己簽工作的消息,敦漁沒有為她高興,而是暗自神傷,然而這算毀約嗎?他們甚至都不曾約定過。從此兩人默契地斷掉了聯系。或許是緣分,或許只是寂寞作祟。依蘭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敦漁的世界里。
敦漁認識依蘭的時候,她正在分手。她坐在一株四翅槐下,握著手機哭得梨花帶雨。敦漁恰巧路過,很快聽出了故事梗概,是一個男人有了新歡甩掉舊愛的情節。
他遞過去一包紙巾。依蘭被嚇了一跳:“不許過來。”醒悟過來對方不一定是華人,又用英語說了一遍。
“保重。”敦漁識趣地走開。
幾天后兩人再次相遇,敦漁友好地打了個招呼,依蘭也認出了他。畢竟是一國同胞,兩人很快聊開了。依蘭是這個城市的難民,沒有工作,沒有學業,她在新西蘭唯一的朋友就是男朋友。她來這里的全部理由是陪男朋友。分手后,她變得無所適從
不久后,依蘭房租到期。敦漁的公寓正好有房客搬走,于是他幫依蘭租下了另外一間臥室。兩個流浪者共同擁有了一套房。敦漁自嘲,自己真是一個有著救世情懷和小資情調的屌絲。
依蘭感恩敦漁的幫助,但她放不下前男友。兩個人寄居在同一屋檐下,維持著單純的室友關系,四面墻構筑了一個尷尬的“家”。起初依蘭的廚藝并不好,卻執意要做飯。敦漁明白,這是她的一種回報,每次都假裝滿足地吃完。依蘭偷偷花了很多功夫學習烹飪技巧,后來廚藝越來越精湛,給這個家平添一份溫馨。
依蘭是為了愛情可以舍棄面包的人,對物質沒有太高要求。看著如此精致的女子過這樣潦倒的日子,敦漁偶爾會有些惋惜。
一天晚上敦漁無意間發現依蘭盯著屏幕上的一件連衣裙發呆。她見敦漁走過來迅速關掉了窗口。
? “在看什么呢?” 敦漁裝作不知道拍拍她的頭。
“噢,沒什么,一條廣告。我有點累,去洗澡了。”
她匆忙走開,唯恐被讀出內心的期盼。敦漁從瀏覽器的歷史記錄里找到了購物網站里的商品,看到價格,敦漁皺了皺眉,躊躇片刻,還是點下付款。
包裹收到的那天正好是依蘭的生日。依蘭捧著衣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敦漁下班回家,打開門,看著依蘭穿著那件新衣,美得耀眼。? ?
“生日快樂。看我給你帶了什么。”敦漁拎著一只方盒,放在桌上,取出蛋糕,插上蠟燭。依蘭驚喜地看完整個過程,有種被幸福包圍的錯覺。
“蛋糕有點小,湊合一下吧。有沒有像上墳時祭祖的臘肉?”
依蘭一拳落在他的背上。敦漁慘呼一聲,跑去關掉燈,唱起了生日歌。燭光中,依蘭雙眼噙著淚水。這是敦漁第二次看到她流淚,也是倒數第二次。
依蘭吹掉蠟燭,撲進他懷里。同居三個月,這是他們靠得最近的一次。黑暗中,敦漁在她唇間輕輕吻下。
那以后,依蘭搬進了敦漁的臥室。這是一場無關愛的戀愛,誰都不確定到底愛不愛。
一年時光悄悄滑過。
從惠靈頓到新加坡,從新加坡到香港,再從香港到錦城。敦漁和依蘭輾轉兩天跨越了半個地球如期到達張奧的婚禮現場。
張奧和蕭眠眠一直都是傳奇般的存在,一對如此精致的璧人和一大批所謂名流,讓婚禮格外耀眼。敦漁看著張奧為眠眠戴上戒指,十二年的時光如在頭腦中回放了一遍。他們的愛情開始于12歲那個夏天,蔓延整個青春歲月。
那時的他們擁有超出尋常少年的睿智與成熟,他們很隨性地逃課又有很華麗的分數。在那所學霸型學校,戀愛是一件奢侈品,蕭眠眠和張奧則是學校的奢侈品。蕭眠眠張揚的深棕色卷發總是飛舞在領取一等獎學金的講臺上,張奧時常逃掉奧數培訓班的課跑去參加市里的籃球賽。他們攜手走完中學,一起去上海念大學,畢業后回到錦城工作,兩個人從不曾分開。
婚禮上,敦漁看著張奧凝望眠眠的眼神,自覺難以給依蘭這種眼神。只是在寒冷中取暖,在陌生的國度尋找歸宿感。他轉頭看依蘭,正好和依蘭的眼神相遇,依蘭淺淺一笑,挽緊敦漁的胳膊。
散席時,那張冷艷的臉終于出現在敦漁的視野中,他的心“咯噔”跳了一下。他們已經四年未見,大半年不曾聯系過了。她也看到了他,卻沒有打招呼的意思。敦漁拍拍依蘭,示意自己過去打個招呼。
蕙靈看著敦漁走過來,眼神閃爍:“我猜你應該會來的。”
“眠眠沒告訴你嗎?”
“靈,你在這里啊。”一個三十歲左右身著阿瑪尼西裝的男人走了過來,目測一米八五的身高,敦漁不禁自慚形穢。
“小漁,我先走了,下次聊。”蕙靈挽著這個男人離開,連引見也省略了。
敦漁被晾在原地,看著兩人的背影遠去,忽想起大四那年,自己拼命遞交去新西蘭留學的申請。那時蕙靈在渡城,他在鷺城,他們之間隔著兩千四百公里的距離,火車36個小時,看兩次日落或者兩次日出。彼時的他們已經分手兩年多,一直沒有聯系過。敦漁勉勵自己,分手了也應該是朋友的,問候并不算冒昧。他試著撥通了她的號碼。等了很久,終于接通。
深夜聊到黎明,兩人互訴別后的風景。
敦漁望著天邊的曙光,問蕙靈:“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以前的那個心愿?”
蕙靈悠悠地說道:“惠靈頓。”
“你們,現在還好吧。”敦漁小心翼翼地問。
“我們?哦,我一個人。”
往事如煙,繞了一圈,好像又回到最初那個點。
幾個月后,當敦漁告訴蕙靈他得到維多利亞大學offer的時候,他感到幸福觸手可及。蕙靈學醫,要念5年。敦漁相信明年就能在新西蘭和她相會。
“你確定要去嗎?”
“當然了,你不是也一直很想去嗎?”
“但愿可以,如果……”蕙靈欲言又止。
對于復合,誰都沒有開口,默契地保持著曖昧。那年夏天的鬧劇,兩人潛意識里都隱隱覺得是對方的過錯。
敦漁從回憶中醒過來,蕙靈早已消失。她挽著這個男人走出飯店,忽然松開手,面無表情地對他說:“辛苦你了。”
婚禮的人潮慢慢散去,敦漁兀自發呆,依蘭悄悄走過來把一個花環扣在他頭上。敦漁回過頭,依蘭調皮地一笑。
回新西蘭的前晚,張奧夫婦和敦漁、依蘭四人在河邊散步。與多年前相比,此刻白依蘭替代了柳蕙靈。敦漁終于真正理解依蘭和自己一起回來的意義。她經常聽敦漁提到張奧,知道張奧是他最好的朋友,想以這種方式確認自己的身份。異國他鄉,在同一個屋檐下的男女待到回國一拍兩散,這幾乎是一個心照不宣的契約。依蘭這番回國只是幾天的停留,卻真正進入了敦漁的世界里。
蕭眠眠挽著依蘭說說笑笑,一如很多年前她和蕙靈那樣。
“這次回來你們沒有聯系?”張奧點燃一根煙,眼睛卻望著遠處的依蘭。
敦漁沉默。他們總是可以默契地省略不必要的人稱代詞和多余的肯定否定。
“那個男的追她很久了,是他們醫院的藥劑師,也是院長的外甥。”張奧看了敦漁一眼,欲言又止,隱瞞了蕙靈情感的真相。
敦漁心想,自己在蕙靈的情史中是多么微不足道的角色。這一位與上一位他都見過,只是那次的碰面沒有這么和平。
大一暑假,蕙靈告訴敦漁假期要在醫院見習,不能回家了。
“一定要在渡城見習嗎?”
“這所醫院的影像科是全國最好的,又有主任醫師指導。機會很難得,我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
幾天后,敦漁買了張車票趕往渡城,想給她一個驚喜。
在蕙靈見習的醫院,他如愿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她和一個陌生男子從遠處走來,男子一只手搭著蕙靈的肩,動作親昵。敦漁如墮冰窖。兩人一路聊個不停,正要下樓。
他癡癡地站在樓梯口,蕙靈這才注意到他:“你怎么來了?”
敦漁對著那個男人,目光如炬:“你是?”
男子有些奇怪地望著眼前的陌生人,神情倨傲。
敦漁依然盯著男子:“你是誰?”
男子用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萬寶龍眼鏡:“我是她男朋友。”
剛說完這一句,敦漁已然一拳砸在他臉上,萬寶龍應聲落地。兩個男人立即扭打在一起,交手之處,樓梯護欄、座椅被破壞了不少。圍觀的人費了很大勁終于將兩人分開。兩個頭破血流的男人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依舊喘著粗氣怒視對方。地上一片狼藉,敦漁只記得自己對蕙靈說過:“我走了,我不會再見你。”
敦漁一直不知道,那個男人不過是蕙靈的追求者,他幫蕙靈爭取到見習名額,給了蕙靈很多幫助。
一周后,敦漁收到了一件包裹。一堆愛情遺物,他們之間的全部回憶。手信、照片以及各種飾品,敦漁憤怒地焚燒了所有回憶。自己鑰匙鏈上的幾維鳥卻不忍取下。這是新西蘭的圖騰,是他和蕙靈的信仰。
敦漁和依蘭回新西蘭那天,張奧和眠眠特意到機場送行。眠眠拉著依蘭如同相交多年的閨蜜般揮霍談笑,末了還俯在她耳邊嘀咕了幾句。依蘭低下頭,嘴角揚起一絲微笑。張奧看看敦漁說:“如果有人長了一張當學渣也有人賞飯的臉卻還像學霸一樣努力的話你就要珍惜了。”敦漁困惑地望著他,并不確定“有人”所指。
回新西蘭后,敦漁感覺自己和依蘭的關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新西蘭勞動節這天,依蘭提出要請敦漁吃飯。敦漁有些意外,他們的生活一向很簡樸。
“IrishCoffee。”敦漁對服務生說。轉過頭,敦漁浮起一絲笑意,問依蘭:“你喝過這種咖啡嗎?”
“沒。”
“它叫愛爾蘭咖啡,愛——爾——蘭。”
“不用你翻譯啦,我又不是文盲。”
“愛爾,蘭。”
依蘭正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忽然領悟。“爾”在古漢語中是“你”的意思,愛爾蘭,真是特別的告白。
只不過,敦漁也不確定這是喜歡和憐惜,還是真正的愛。
“謝謝你,笨魚。”
“我還沒謝你請客呢。你不是說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訴我嗎?”
“我找到工作了。”
“什么工作?”
“你猜。”
“我猜你這么漂亮,肯定是去當模特了。”
“去你的。不過算你識貨。”
“你不是去做家政阿姨帶小孩了吧?”
“我不僅帶小孩,還帶大人。”
“那是什么?”
“帶路的。”
這之后,依蘭帶著旅游團在外面奔波,常常一出去就是三四天,敦漁勸她不用這么勞累,她總是不肯。這樣一來,兩人的經濟壓力明顯降低了,閑暇時間可以去西餐廳、游樂場小小奢侈一番。
敦漁和依蘭共同支撐著這塊算是“家”的地盤。他們都同樣清楚,只是寄宿在一節車廂,八個月后,他們就得走出終點站。敦漁畢業后必將離開這個地方,依蘭也只能回家。
從西南的錦城到華東的云城,兩個人的家鄉隔著2800km的距離。不曾約定過誰跟誰在一起就是要各奔東西。他們只是在這段旅程中相濡以沫。他們從來不談未來,不談曾經,如同兩條保留7秒記憶的魚,只擁有短暫的現在。
畢業季悄悄到來。
敦漁告訴張奧自己已決定回錦城。
“她呢?”聽筒里張奧的聲音像在審判。
敦漁深吸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
張奧說:“如果你還在猶豫,那我告訴你,蕙靈畢業后一直單身,她沒有和那個藥劑師在一起。”
敦漁閃過一絲驚喜,又迅速抑制住:“你覺得我該怎么辦?”
“這是你自己的事。”
敦漁猶豫很久,還是沒有打電話給蕙靈。他找不到更多的理由打擾,又不知道如何面對依蘭。
依蘭問:“笨魚,我們去畢業旅行好嗎?我招待。”
敦漁愣了一下:“好啊,你安排吧,我請你。”
依蘭搖搖頭:“我說我請就是我請。”忽然又想起在機場送別時,眠眠在耳邊說的那句話:“明年回錦城,你和小漁要請我們吃飯哦。”依蘭并不確定這是鼓勵還是客套,但她愿意相信眠眠是看好他們的。這句話一直支撐著她的期待。到了這個時候,期待終于化為了夢幻泡影。
散場前總應該有一個華麗的閉幕式。
這是依蘭最后一次當導游,她像東道主一樣領著敦漁在新西蘭玩了一周,如數家珍地給敦漁講起每個地方的風俗歷史。敦漁微笑著很認真地聽,忍不住想到,這真像末日前的狂歡,一陣心悸。敦漁好幾次想勸說依蘭跟著自己回錦城,卻總覺得理由不夠充分。如果依蘭這樣提議,他一定不會拒絕。在他內心深處,期望蕙靈分手與自己有關。兩年前,他選擇不回錦城,而是固執地來到惠靈頓,這一次他不愿再錯過。
離開前的最后一晚,敦漁辦完所有手續,回到家,發現屋子變得空蕩了許多。
“你回來啦,我把用不著的東西的處理掉了,半賣半送。反正又帶不走。”依蘭吐吐舌頭。
敦漁“嗯”了一聲。
“也沒什么食材了,我隨便做了一點東西,好歹比外面好一些。”說著,端出一碗拌面。
“你還是決定下個月走?”
依蘭沒有回答,“對了,先喝點水吧。”說著去接倒開水。
敦漁注視著她把拿起熱水壺,揭開瓶蓋,端起水杯,玻璃杯的水位一點點升高。水滿了,依蘭卻還在倒,敦漁剛“喂”了一聲,依蘭“啊”地叫了出來,玻璃杯墜落,碎成無數塊。敦漁立馬起身,抓起依蘭的手。
依蘭抽開了手:“沒事的,都是你嚇到我了。”敦漁拿起掃帚清掃,依蘭搶了過來,“你快去吃吧。我來。”
敦漁有些不知所措,呆坐在桌前,看著依蘭把玻璃碎片清掃干凈后,慢慢地用濕抹布擦拭著地板。
“我爸在我三歲的時候拋下我們母女跟一個大老板的女兒結婚了。小時候,我媽媽經常跟我說,你要學會做飯,這樣才有家的感覺。我那時不懂事,有一次忍不住問她,沒有爸爸怎么會有家的感覺?我媽沉默了很久,說,只要你堅強就會有家,不要依賴男人。”
依蘭抬起頭,發現敦漁在看自己:“你不想吃嗎?你最喜歡的番茄醬沒了。我應該去買的。”
敦漁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很認真地吃著,想著這會不會是依蘭給他做的最后的晚餐。很久之后,敦漁再也回憶不出那碗面的味道,只清楚地記得依蘭用左手手背擦拭額頭汗水的畫面。從額頭一直擦到眼睛,到最后淚水洶涌泛出,再也擦不干凈。
敦漁站起身,想抱住她,依蘭側身避開,叫道:“不需要。”扔下掃帚,沖進臥室,將門反鎖。敦漁在門外,依稀聽到低聲的哭泣。
敦漁再次回到錦城時只覺得恍若隔世。高中畢業已六年,他終于再一次和蕙靈同城。然而,他還在累積可以打擾蕙靈的理由。
一個月后,敦漁拿到了省設計院的offer。準備簽勞務合同的那天下午,敦漁終于給蕙靈發了條微信:“我回錦城上班了。”
蕙靈沒有回復。
敦漁驅車前往設計院,內心并沒有那么歡喜。在逼近高速公路出口時,手機鈴聲忽然響起。
他拿起手機一看,歸屬地顯示“云城”。
電話接通,那頭的聲音很急促:“請問是敦漁哥哥嗎?我是白依蘭的表妹。她生病了,一直……一直在叫你的名字,你……你看,能來……看看她嗎?”說到這里,電話那頭已然泣不成聲。
“依蘭……依蘭她怎么了,你慢慢說好嗎?”
敦漁有些緊張,感覺胃部一陣痙攣。在轉彎時,汽車徑直撞向了公路隔離帶的護欄。汽車緊急制動,他重重撞在方向盤彈出氣囊上,人事不省。
這時敦漁的手機彈出一條新消息:“周末我請客,我們四個人好久沒聚了。”
聯系人是,柳蕙靈。
車禍發生后,敦漁被救護車送往錦城三醫院搶救。蕙靈未曾想到他們竟然是以這種方式重逢。
醒來后,敦漁模糊地回憶起,依蘭的表妹說的好像是“腦膜瘤”。敦漁聯系了依蘭的表妹,得知她已脫離生命危險,仍處于淺昏迷狀態。
蕙靈來到病房的時候,敦漁和她對視了五秒鐘,終于擠出一個微笑。
敦漁心想,蕙靈當初扔掉了他的所有照片,如今卻拿著自己的最新CT片。
蕙靈冰凌般的雙瞳沒有流露出任何情感。她嚴肅地說:“蛛網膜下腔出血,右側顳部硬膜外血腫。目前情況基本穩定了,還要觀察一段時間。你好好休息,單位那邊的事讓張奧幫你處理。”
“不用了,我打電話辭掉了設計院的工作。”敦漁躺在病床上,神情倦怠。
? “你——”
“我要去云城,對不起。”
? “你沒有對不起我。”? ?
“你不想知道為什么嗎?”
“我懂。”這張熟悉的臉已告別了劉海,露出額頭,綁個簡單的馬尾,嘴角不再有弧度。他已太久沒見過她的笑。
蕙靈佇立片刻,放下CT片轉身走出病房,丟下一句:“你盡量少活動,別胡思亂想。”一襲素凈的白衣消失在病房。
六年了,他以為終于可以回到她的身邊,卻被擋在門外。敦漁越來越懷疑當初堅持去新西蘭的意義。
蕙靈習慣每天經過病房門口遠遠看一眼敦漁,然后悄悄離開,敦漁甚至都沒發現她來過。她偶爾進去一次,總是寒暄幾句就離開。一個多月的住院生活,敦漁與蕙靈之間除了病情,并沒有太多交流。
蕙靈時常向主任反映敦漁的病情進展。當她又一次拿著報告單去找主任時,主任說:“差不多了,他恢復得不錯。只要病人最近沒有惡心嘔吐的反應,周末就可以出院,一個月過后拆線。”
“我想留他多觀察一段時間。”
主任看看她,當時會意:“那好,就再緩一周吧。”
蕙靈謝過主任,既而有些懷疑自己的挽留。她望著手中那只印著惠靈頓圖案的水杯發呆。那是兩年前敦漁從新西蘭寄回的圣誕禮物,當時的她剛簽下這份工作。這是她至今留有的唯一一件與敦漁有關的紀念物。曾經的日子里,她試圖刪除所有與他有關的記憶。
離別終究會很輕易地到來,即使知道了截止日期也未必那么坦然。在一起是一個人妥協于另一個人的選擇。
高三的夏天,填好志愿表后就是漫長的等待。敦漁選擇了鷺城,他相信蕙靈會和他一起去往那個詩情畫意的地方。他們曾一起幻想過夕陽西下,在鷺城的海灘邊散步。
蕙靈問:“如果我和你去了不同的城市,我們怎么辦?”
“你擔心錄取不了嗎?”
蕙靈搖搖頭,不置可否。不禁想到:“你問過我想去哪里嗎?”
半個月后真相揭曉,蕙靈將要去渡城,而敦漁將要去鷺城。從西南的錦城出發,前往華北、東南兩個不同的方向,一個巨大的三角形,覆蓋了半個中國。
敦漁對蕙靈的“背叛”很不滿。蕙靈有自己的打算,她要填報醫學專業,不愿那樣固執地追逐一個城市。
七月兩人還在冷戰,開學前在張奧和蕭眠眠的調解下總算釋然,維系住這條脆弱的線。
那個夏天最后一晚的約會,敦漁把蕙靈送到她家樓下:“你好好學你的醫學影像,以后拍攝一套X光片結婚照,赤誠相見,連婚紗都省了。”
“這么沒誠意,誰愿意嫁給你。”
“總會有人跟我相約在惠靈頓圣保羅大教堂。”
“切。”蕙靈嫣然一笑,給了敦漁一個短暫的擁抱,轉身走進宿舍樓,“不許再生我的氣。”
“謹遵醫囑。”
異地戀的線,終究還是在下一個夏天被剪斷。
敦漁出院那天,張奧和蕭眠眠都來了,敦漁邀蕙靈和大家一起去吃晚飯。
“不了,我晚上要加班。你們好好玩,你可別喝酒。”
“不是早就說好我們四個人要聚聚的嗎?”
蕙靈緘默,張奧和蕭眠眠悄悄走開。敦漁說:“你真的不來嗎?我明天要去云城。”
“這么快?”
“我已經讓她等了這么多天了。”
僵持了半晌,兩人什么都沒說,電梯門正好打開。
“我等你回來。”蕙靈神色平靜,敦漁很驚訝,他拍拍蕙靈的肩說了聲“保重”,轉身走進去。
張奧和蕭眠眠看著敦漁從醫院大門走出來。
眠眠問:“小漁,去了云城還打算回來嗎?”
“最近幾年應該不會了。”
眠眠意味深長地說:“我本來沒有立場評價,但我愿意相信你是對的。”
敦漁轉過頭,看著住院大樓,不知道蕙靈此時在做什么。
認識蕙靈是八年前的四月。在學校籃球場,幾十個高中生操著生澀的英語圍住幾個老外,謂之“英語角”。在一次聊旅游的時候,蕙靈說想去新西蘭的惠靈頓,她帶著微笑,眼睛如新月般彎起。敦漁附和說很喜歡幾維鳥,想登上維多利亞山頂欣賞惠靈頓全景。蕙靈驚喜地看著他,如遇知音。微涼的晚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她撩了一下額前的劉海,微笑燦爛如華燈初上。年輕的外教看著兩人,壞笑著補上一句,你們倆可以一起去。敦漁和蕙靈望著對方相視一笑。
期末前最后一次英語角活動是演講比賽。蕙靈始終記得,17歲的敦漁踔厲風發的樣子。他站在八百多人的大禮堂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他說自己的理想是當一名建筑師,設計一棟樓,就叫“惠靈頓”。蕙靈,敦,一個巧合連接了兩個人。他們很快走到了一起。萬里之外的那座城市,成為連接他們的橋梁。
在云城住了一年后,敦漁得到了蕙靈要來的消息。
當兩人再次相對而立時,往事如煙,仿佛彼此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夢境。敦漁看著蕙靈,似乎她出現在這個地方是件難以置信的事。
“我也辭職了。”蕙靈優雅地吐出了五個字。一個“也”字連接了斷掉的這一年的時間。
“今后怎么打算?”
蕙靈并沒有回答她:“你女朋友還好吧?”
“她會好的。”
“我能去看看她嗎?”
敦漁帶著蕙靈走向公寓。一路上,蕙靈心神不定,不知道如何面對依蘭。開門的時候,敦漁說:“她現在慢慢好轉了,等她康復了,我們就結婚。”蕙靈全身一顫,明白“我們”與自己無關。她注意到敦漁的鑰匙鏈上掛著一個幾維鳥的掛件,那是她高中時送給他的。她感到一陣眩暈,定了定神,走進屋里。
蕙靈回想前一次見到依蘭是兩年前在張奧的婚禮上。當時,她留意過這個女孩,悄悄欣賞那張明艷的臉龐。她看著依蘭粘著敦漁膽怯而幸福的神情,想起十七八歲的自己,年輕的生命仿佛寫盡滄桑。這一次依蘭坐在輪椅上,面色蒼白。見到蕙靈,她的目光有些困惑,片刻又回到敦漁身上。
“這是蕙靈,你見過的,我高中的……朋友。她來看我們了。”
敦漁自顧自地跟依蘭說著話。蕙靈瞥見柜子上有幾只裝CT片的袋子。她抽出來對著光仔細觀察,平靜的臉漸漸緊張起來,眉頭緊蹙。CT影像清晰呈現著位于顱底的腫瘤。那塊黑色陰影讓身為醫生的她也感到觸目驚心,如遇寒流。
蕙靈知道,依蘭再也不可能恢復正常,原發部位的腫瘤無法全部切除,復發率在95%以上。這個女孩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目前的治療方法只能延長其生命,保障其生活質量。
“你好好照顧自己,我們還會見面的。”蕙靈看看依蘭,又轉向敦漁。
離開時,她忽然發現客廳一角擺放著一尊未完成建筑模型。矗立的大廈環抱著偌大的園林,一堆歐式風格的雕塑簇擁著噴泉,小區門口的大石頭上赫然印著“新西蘭”。
這里是新西蘭,哪里是惠靈頓呢?蕙靈叨念了幾遍。
原來,是心惜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