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定能逃出去。”
“你怎么跑回來的?”
張三跪在地上,能同時聽見兩種聲音。一種聲音來自過去,又非完全過去,從上鋪傳來,李四正趴在那——背上滿是“龍鞭”的痕跡,一個小時前,由兩個教官留下,血已經干了,開始滲出水珠。黑暗中,李四氣息微弱,但語氣堅定,對張三說:我們一定能逃出去。張三同意,可過于害怕,縮在被子里,默默點頭。
張三一言不發,只是點頭,不在乎父親大聲呵斥,也不在意母親哭哭啼啼。對張三突然回來,父母感到意外,他們利用多重關系、通過復雜途徑、交了一筆不菲學費才為他找到五指山學院,希望張三能在里面戒除網癮、變得聽話。父親很失望,覺得大哥說得對,兒子學習墊底、沉迷游戲、頂撞父母不是叛逆那么簡單,是鬼附身。母親哭著,說出他們的決定:“待會你大伯會來,給你驅鬼。”
父親的大哥,張三的大伯,一位當地小有名氣的神棍,帶著工作裝備來了。張三的二姑、二姑父、小姨和伯母也來了。大伯一邊換衣服,一邊解釋:“東南西,三面都得有人坐位。”父親聽大伯安排,給神臺上的觀音像上了三柱香,到院子里,給天地也上了三柱香。北面觀音像,被香火熏著;父母坐南面,廳堂門口;二姑和二姑父坐西面,能看見前院桂花樹;東面坐著小姨和伯母。大伯手拿三柱香,在廳堂中間轉,邊轉邊唱經詞。張三跪在廳堂中間。
張三跪在地上,旁邊跪著李四。他們被人舉報想逃跑,正接受處罰。一個教官罰他們不準吃飯。李四安慰張三,這飯吃不吃無所謂,霉饅頭、餿米粥、爛菜葉,讓他們吃去吧!張三卻想到,之前有一次,他被關進小黑屋,關了兩天,出來時,泔水粥也被他吃得干干凈凈,由此,他多悟得一個道理:人要餓極,想活,連屎都會吃。另一個教官想到個好點子,把粥倒在地上,命令他們吃干凈,說:告訴你們,節約糧食,優良美德,學會記住!張三和李四趴在地上舔粥。
“粥?待會喝粥怎樣?”二姑父小聲問二姑。二姑用胳膊輕頂二姑夫側腹,示意他別說話。二姑夫打了個呵欠,看大伯圍著張三轉,不再出聲。二姑聽著大伯不知講什么的唱詞,繼續想剛才的事:待會包點錢,給張三爸媽。家里兒子出了這種事,給點錢作寬慰。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至于包多少,一百太多,二十太少,也沒個參照。按生病算,去年我骨折住院,他們包了一張五十、兩張二十,九十塊錢,還有一袋蘋果。那袋蘋果估計不貴,又小又多蟲眼,吃起來又澀。想起那次住院,二姑臉色陰沉下去,跟出院前一天一樣,當時,她等張三父母一走,就開始同丈夫抱怨:哪有病人快出院,才來看望病人的?晚就算了,包錢包個九十九是什么意思?希望病人病久點?真缺心眼……
“我怎么生了個缺心眼的兒子?我們說的話從來不聽,現在連學都不去上,偷偷跑回來……”母親一直用哭腔罵張三,聲音很小,像只是罵給自己聽。父親也能聽見,偶爾附和兩句,時間長了開始不耐煩,又不知法事還需多久,深嘆口氣,狠抽口煙。大伯繞圈繞得頭有點暈,估摸應該轉夠了,點燃蠟燭,重新點上三柱香,開始一邊唱,一邊來回走動。
伯母看到丈夫進入第二階段,明白法事快結束了。她稍松口氣,再忍一會,便不用聽小姨吹噓她的寶貝兒子。法事還沒開始,進門前,小姨嘆一口氣,對姐姐和姐夫有個叛逆的兒子表示同情,接著一句:“張三要是像我兒子一樣,姐和姐夫也能少操點心。我兒子從小就懂事,作業按時做,成績也總是前幾名,什么都不喜歡,就喜歡學習,前段時間參加數學競賽拿了第一名……”說完兒子的優秀,開始談自己教育的優秀。伯母知道小姨又要講那句話。每年過年,大家坐在一起,詢問小姨如何教育孩子,小姨總會說那句話:“打啊!不聽話就打!打到他哭!打到他聽話!”伯母尬笑,應付地說:“孩子不聽話是該打。但現在的孩子都太脆弱,打一下就抑郁什么的。”小姨反駁:“矯情!還是欠打!”
父親的嘆息聲、母親的哭鬧聲、大伯的唱詞聲、二姑夫的呵欠聲、二姑的心聲、伯母和小姨的交頭接耳聲,這些是張三能聽見的另一種聲音,存在于現在,無比真實的現在。不,不是現在,也是過去,張三確信,他聽見教官大喊“欠打”的聲音,“龍鞭”抽在他和李四身上。剛才,他們差點成功逃出去。十三次被關進小黑屋,李四發現它原本是牛棚,泥磚蓋的,角落里有個小洞,設計來排污水的。在飯桌上、水池邊、操場上(如果一塊爛水泥地也算操場的話),李四避開教官監視,將發現一點一點告訴張三。按照計劃,張三和李四當眾打架,兩人同時被關進小黑屋——教官:在里面打,別死了就行。計劃進行,李四使勁踹圍洞的磚,只要磚弄開,剩下土墻就好辦。用手掰,拿腳踹,往洞沿上撒尿,他們輪流工作。小黑屋里,一方洞口,一方光亮,一方希望,越來越大,逐漸可以照亮小黑屋一角,照在曾經被關的人痛苦、恐懼、絕望時留下的痕跡上。那方光亮越來越大,逐漸可以允許一個瘦子鉆過——張三鉆了過去,李四也鉆了過去——他們從教官胯下鉆了過去,完事還被強迫站軍姿,向教官道歉:教官我錯了!教官怒吼:要不是村民發現,你們就逃了!你們對得起父母和教官們的教育嗎?喜歡鉆洞?讓你們鉆個夠!每人寫一萬字檢查,要求態度誠懇、字跡清晰,寫不完不準吃飯睡覺!張三留著淚,寫檢討。李四寫寫停停,不時抬頭看窗外天空。張三也抬頭看天,遠遠的天。
遠遠的天,沒有一絲云彩,太陽在屋后,因為屋影在前院,而且屋影越來越長,剛剛還停在桂花樹梢,現在摸到了院門門檻。二姑父盯著屋影,想時間應該過去很久,法事要進行到什么時候,原本約了幾個朋友打牌,指望能把昨晚輸的一千多塊贏回來。二姑父看著走廊前的兩片樹葉,想到昨晚那把不應該出那對A,應該拆成單A打。深深一呵欠。那把牌可惜了。二姑用手肘輕頂他,示意他注意點。
二姑其實也在想法事什么時候結束,大哥唱詞唱到哪了?感覺唱來唱去都那幾句,不過剛才好像停了一下,是唱完一段了嗎?大哥做次法事,唱唱詞,五六百就到手。這個時代,搞迷信的錢反而更好賺了,奇怪。關于包多少錢的事,她早想好,包六十六,不多不少,數字吉利,自己才是真正懂禮節的人。想到這,二姑嘆了口氣,看向丈夫,自己這么好一個女人,怎么嫁給了他,天天只知道打牌,好吃懶做,真是命苦,還好兒子聽話。要是自家兒子跟張三一個德性,自己早上吊了吧!二姑看向跪在地上的張三,又嘆了口氣。
嘆氣也會傳染,剛嘆完氣的父親聽見二姐的嘆氣,跟著又嘆了口氣,再猛吸一口煙,伸手去摸煙盒,發現整盒煙已經抽完了。母親還在哭,仿佛有無盡的眼淚,不再只罵兒子沒出息,開始抱怨自己這些年相夫教子的艱辛。大伯也煩了,平日里,給別人做法事,沒遇見過像弟媳這么能說的,早知這樣,之前就不應該說張三被鬼附身什么的,這回的兩百塊賺得不舒服。一走神,把詞忘了,大伯將最熟的送魂詞唱了出來——管他呢!反正別人不知道我唱的什么。
伯母也注意到丈夫剛才停了一下,想著終于要結束,不用聽小姨的吹噓。小姨說完自己優秀的兒子,轉話題可憐起張三母親:“我的可憐姐姐,小時候辛苦照顧我們這些弟弟妹妹,現在又辛苦維持這個家。姐夫真的不行,賺錢錢沒賺到,教育孩子孩子沒教育好。不像我老公,雖然人很少回家,但外面錢賺回來了呀!我們母子全靠他養活……”伯母不想拆穿她。去年大伯去外地辦事,偶遇小姨夫摟著一個漂亮女人走進賓館。大伯回來后,把這事告訴了伯母。伯母并不驚訝,有錢的男人老不回家,總得找個女人磨磨棍子。憑小姨的敏感多疑,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丈夫在外面干了哪些勾當。伯母笑了,說:“你有個好丈夫,是命好。”小姨也笑了,說:“你也命好。”
“莫貪人世間,鬼怪早輪回——嘞——”一聲長腔,宣告法事結束。大家第一時間站了起來。張三還跪著。父親去拉他:“起來吧!起來”——快起來!起來!身后的李四大喊。張三爬起來,回頭看見李四正和一個教官、一個村民拉扯。這次逃跑,李四信心十足:你一定能逃出去。張三回答:你也是。新計劃的最后一步是逃出五指山學院后,向村子后山跑,跑過一片水田,跑上一條土堤,堤上都是竹子,堤下有一條小河,水不深,到了堤上就往河里跳,千萬別過河,沿河直下,遇到一片沙灘再上岸,上岸后一直跑,誰都不要問,誰都不要理,跑去有警察的地方,千萬別跑回家。計劃還沒進行到那一步,他們便被一個村民發現了。張三慌忙逃跑,摔了一跤。李四被教官抓住,奮力掙扎,用嘴咬教官的手,用手拉住想去追張三的村民。教官把李四重重按在地上。李四本能地松開了嘴,大喊:張三!快起來!起來——“起來!起來呀!你這孩子。”兩種聲音混成一種。張三緩緩站了起來。
“我錯了,我錯了……”張三喃喃自語。
“知道錯了就好。”父母說。
“驅鬼起作用了。”大伯說。
“以后要好好聽爸媽的話。”其他人說。
張三后悔自己沒有按計劃行事:跳河里,沿河直下,遇到沙灘再上岸,上岸后一直跑,誰也別問,誰也別理,跑去有警察的地方——不是跑回家!李四的努力白費了,他會被教官打,被沖冷水,被關小黑屋,被要求寫根本寫不完的檢討。張三也會被送回去,會被教官打,被沖冷水,被關小黑屋,被要求寫自己明明沒有錯卻要承認錯誤的檢討。然后,他們畢業了,他們會像一切,會像所有人的期望,唯獨不像自己——呼!誰在乎?
父母送大家出門。大伯收了做法事的錢。二姑將六十六塊塞給了母親。伯母約小姨下次再聊。二姑夫伸了伸腰,環顧四周,放松眼睛,看見什么東西從樓上掉了下來。
大家亂作一團。母親哭嚎:“都是那所學校害死了我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