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連心
文/土豆
一
冷戰后，伍娟提出離婚。記不清她是第幾次提起這倆字。王昊很窩火，什么水克火、金克木，只要窮，就克所有，包括他的婚姻。
王昊是縣實驗中學物理老師，出生農家，省城師范畢業后分到了老家縣城。對一個毫無背景的年輕人來說，已算祖墳冒青煙，何況他還娶了漂亮的伍娟。
伍娟是學校的音樂老師，明眸皓齒長發飄飄，在縣城也算一枝花。當初他剛分來不久，羨慕留在省城的同學，猛然發現身邊有個倩影，當即驚為天人，她的眼波掃過來，他就會窒息。他不再失落，經過一番明爭暗斗，憑敦厚老實的品性得到了伍娟青睞，擊退幾位情敵，抱得美人歸。
新婚之夜,王昊激動地擁著嬌妻，問她為什么選中了他？她羞澀地說，你的條件在追我的幾個男生中算最差的，不過，我對男生長得好看的手沒有抵抗力啊，你有一雙鋼琴家的手！
王昊從來沒有注意過自己的雙手，他把雙手擺在眼前仔細打量，果然，白皙修長，骨節分明，十指如鉤，細如玉筍，握緊孔武有力，伸開飛花逐月。這雙手，應該屬于藝術家，而不應該是每天與粉筆屑打交道，他不由得苦笑一聲。
可這雙手并沒有讓女神滿意，現實的生活，讓他的心經常碎成好幾塊。兩人買不起房，學校給調劑了一套稍寬敞點的單身宿舍，做了婚房。王昊生性節儉實在，伍娟喜歡浪漫的生活情調，為此經常鬧出隔閡。過了水乳交融的蜜月期，她在床上對他變得冷淡，她讓他用TT，拒絕他換花樣。即使他溫柔地輕撫她，她也似乎對這雙手失去了感覺。他和她之間隔著一千個TT的距離，那種像風像雨又像霧的東西，朦朧看不清。外人羨慕小倆口郎才女貌相敬如賓，可是進入她靈魂的開關，王昊一直找不到，摸不著，從沒打開過。
伍娟也是在省城念的大學，閨蜜兼同窗齊淑芬留在省城。暑假，齊淑芬來縣城附近的風景區避暑，順便來看伍娟。她走后，伍娟的情緒明顯低落。當時同寢室的幾名女孩中，齊淑芬長相最普通，卻陰差陽錯嫁了個拆二代，婆家在省城有9套住房，她完全沒有生活壓力，上班只是打發時間。臨別，齊淑芬送了伍娟一套VALMONT的化妝品，卻更讓她酸楚了。她每月的工資就那么薄薄幾張，還要存一半為將來買房生子作儲備，以前的校花現在的日常就是用一百塊錢左右的化妝品，買件應季衣服也要盤算半天。短短幾年，她已經有了兩世為人的頹唐和傷感。
有次吵得急了，她逼著王昊馬上去辦離婚，理由是生活壓抑，她不開心，結婚前后，他連個像樣的戒指都沒給她買過。
王昊苦苦哀求，甚至流下淚水，說以后你想讓我怎么做，我改。她才同意再給他半年時間磨合。
王昊就此被判了離婚的緩刑。
二
為了賺點外快，王昊和同事劉建強私下辦了個補習班，收一些學生補課。劉建強是王昊的大學同學，睡上下鋪，畢業后雙雙分到縣城這所中學當老師。當年，劉建強也追求過伍娟，在王昊和伍娟的婚禮上他還喝醉了。他一直單身，依然和王昊保持著兄弟關系。
元旦假日，王昊正在給學生補課，突然接到省城警方的電話，說他的妻子伍娟在酒店要跳樓自殺，已被帶到派出所滯留，請他速去勸阻，接人。
伍娟趁假期找齊淑芬散心去了，怎么會跳樓呢？王昊有些懵，心里隱隱不安。劉建強陪著王昊，立即趕往省城，從派出所接出了伍娟。
到底發生了什么？齊淑芬說，昨日她從車站接到伍娟后，就到賓館開了間房，伍娟情緒不太好，她留下來陪她。當晚，兩人點了一瓶紅酒和幾碟小菜，在房間邊喝邊聊，直到凌晨六點，便各自梳洗準備下去吃早餐。她先下樓，出了酒店大堂，聽到外面有人驚呼“有人跳樓”，一眾人聚在樓下仰望著。待她看清楚那個站在9樓窗口的人是伍娟時，嚇得魂飛魄散，連忙打了報警電話。幸好伍娟當時有些猶豫沒有真跳，消防官兵趕到后，立馬把她解救下來，隨后警方趕來了。
“為什么這樣做？”王昊擔心，懇切，眼巴巴地望著伍娟。伍娟經過跳樓事件，仿佛變成了一個勇士，直愣愣地對王昊說，離婚吧，你如果不同意，我以后會真的跳樓。她說，這種日子她受夠了，每天工作壓力巨大，身心俱疲，生理期都紊亂了，連孩子也不敢要，丈夫性格懦弱內向，讓她看不到希望。不久前，她體檢查出卵巢囊腫，幸虧是良性的，嚇得半死，人都抑郁了……
王昊垂下頭，滿面通紅，沉默不語。劉建強連忙安慰他，說只要伍娟沒事就好，以后好好過。王昊感激地看了劉建強一眼，劉建強把眼光躲開了。
過完元旦，王昊同意離婚。他對伍娟說，對不起，娶了你，卻沒能給你幸福，我不能再捆綁著你了，但請求你離婚后再等我兩年，如果兩年內我有了能力，一定回頭來找你。
伍娟哭了，說你是個好人，是我對不起你。
當晚，伍娟一反常態，主動找王昊纏綿。她翻身坐在他的身上，把他的雙臂壓在自己的雙臂下，用火熱的唇一寸寸從他的皮膚上滑過。她那么主動，那么熱烈，仿佛變了一個人，其實，這才是真正的她啊。
他的身體著了火，眼角淌出了淚。
兩人去民政局，沒有房子，存款不多，財產交割很簡單，和平分手。
三
離婚后，學校給伍娟分了一套單身宿舍，她搬了過去。王昊還住在原處，他把結婚照仔細擦了一遍，又把她不想帶走的衣物，全部用塑料布包好。房間內，還遺留有她的體溫和味道，他貪戀地深深吸入肺腑，久久不愿吐出來。然后，他辦了停薪留職，去千里之外廣西投奔一位大學同窗。同窗在京東工作，負責當地的電商業務，幫他在公司謀了個職位。他拒絕了一個中層管理的崗位，堅決要求到一線做電商業務。
他的野心遠不止于此。業余時間，他都在外面轉悠，發現當地的越南水果很便宜，貨源充足，一年四季都有各式新鮮品種上市。他悄悄做了個淘寶店，做起水果電商，沒想到漸漸打開了局面，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他索性辭工，招了幾個人，租倉庫，建營銷網絡，一家水果電商公司有模有樣了。第一年，賺了20萬，他信心更足了。
第二年，他的生意風生水起，但他還不滿足。他親赴越南，在水果基地考察，簽約農戶。東亞陽光如刀，他曬得黝黑。他的員工也很驚奇，開玩笑說老板你現在不缺錢了，怎么做事還這么拼命，生活上還如此摳門，住最便宜的旅店，吃的是快餐。他呵呵一笑，說俺是農村出來的，天生沒有享福的命。
一位越南女子愛上了他。她的家族是當地水果批發的巨頭，她28歲，身材窈窕，眉眼充滿風情。趁一次他來簽合同，她悄悄進了他住的旅店。她反鎖房門，解開了長裙的紐扣。他的心中有一條死去活來的蛇在掙扎，他的眼中要噴出火來了。多長時間，他沒碰過女人了？如果能娶她，他的事業將有質的飛躍。
關鍵時刻，他卻一把推開了她，沖進衛生間用冷水沖濕了頭，抱歉地拒絕了她。
他好想前妻，他忍不住想給伍娟打個電話，訴說對她的思念。孩子考了高分要向母親表功，他也想向她匯報自己這兩年的經歷，告訴她，他賺錢了，告訴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她一定會開懷大笑后，然后溫柔地對他說，你回來吧，我們復婚。
唉，再忍忍吧，還有半年就滿兩年了，到時候再回去給她一個驚喜！
有一次，他在越南北部開拓貨源時，中了別人的套，當地黑道帶著槍，把他的十幾萬貨款全部搶去了。幸虧他裝死，才撿了一條命。為了提高越南當地果農的生產效率，降低成本，他購置了現代化的打包機，還建了小型的紙箱廠，這樣從基地水果采購到包裝發貨全部能自給自足。一次，在為工作人員親身示范時，一時疏忽，他的右手被卷入機器，小指和無名指分別被生生切下來一小截。
他的手，殘了。
事發時人是麻木混沌的，當在醫院處理完傷口，躺在病床上，他孤苦無依，手指鉆心地疼。
十指連心，他的心被生生地挖了兩個洞。
四
兩年的時間到了，春節前,王昊飛回老家，回到縣城。
此時的他，脫去了書生迂腐之氣，臉上多了滄桑和沉靜。他不再是那個窮教師了，他榮歸故里，他兩手滿滿的，都是買給伍娟的禮物，有高檔化妝品，有漂亮昂貴的衣服，還有一枚大大的鴿子蛋，足足花了12萬人民幣。他要重新向她求婚，他要大聲告訴她，以后不會再讓她過苦寒的日子，永遠不會了。
進學校宿舍區時是黃昏時分，碰上一位驚訝的老同事，對方欲言又止地告訴他，伍娟還住在她的單身宿舍，還在學校當老師。
她的宿舍在一樓，門口有個小院子。院門虛掩著，他拎著滿手禮物走進院內，屋內響著電視機的聲音，還有炒菜的香味飄出來，鍋碗瓢盆中，滿是居家過日子的溫馨氣息。他心中一陣暖意。突然，他聽到劉建強說話的聲音，像在對著孩子在吼，然后聽到一個女孩哇哇哭起來的聲音。他正欲敲門進去，又聽到一個聲音，“老公，幫我把到窗臺上揪兩根蔥花。”
這個聲音如此熟悉親切，每天夜里讓他魂牽夢繞，淚濕枕畔，那是伍娟的聲音。
他呆了，放下手中禮物，轉身離去。
在省城，他找到齊淑芬一問究竟。齊淑芬見瞞不住了，向他吐露了實情。當年，伍娟來省城找她，就是被心中的秘密快壓垮了，才找她一吐為快。她和劉建強已經給王昊戴了綠帽子，還懷上了劉建強的孩子。當時她不知怎么處理，又不想傷害善良的老公，才找她傾訴了一夜，清晨時還差點想不開跳樓。事后，王昊大度地主動同意離婚，才放了她一條生路。王昊離開后，她很快和劉建強結婚，肚里的孩子也順利生下來，現在已經一歲多了。
王昊面無表情，齊淑芬憂愁地看著他，說我勸過她，罵她作，罵她賤，可她就是被劉建強迷了心竅。這個劉建強現在連個房都買不起，他父親還得了腦益血在住院，他比你當年還窮。我口水都勸干了，伍娟就是不聽，真不知道她圖個啥！
街上，有店子放著一首戲曲，大聲唱著：“妻呀，我同你生離死別，此一去天路渺茫，如風吹雪，若想你歸來，海底打撈月……”
王昊欲哭無淚。他感覺手指鉆心地疼，一直疼到他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