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顧家豪
唔,時隔三年,又一次來到這里,作為我們那里派來的特別任務,作為一個執行人。
說實話,我討厭這兒,這個小鎮,每次來這里,我都要做好很多準備,心理準備,生理準備。因為這個小鎮唯一擅長的事兒就是天天在那下雨,下個不停,就算東方或西方的什么英雄現身,干得過叫什么雨神的玩意,他也管不了這事兒。
懊惱著自己弄丟雨傘的同時,我正走向鎮上唯一的一間酒吧——雨水酒吧。
“先生,”一個撐著傘的男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身旁說道:“不妨共用在下的傘。”
我停下腳步,扒開已濕透的西服大衣,拈出同樣被浸濕的煙盒,示意道:“你有火么,朋友。”
男人笑著搖了搖頭。靠著月光和不遠處酒吧的微弱燈光,我這才勉強看清這個男人的裝束,一身純黑的風衣和爵士帽,個頭挺高。
我隨意地張望了一下四周,說道:“這可真是個好地方。”
“恩…”爵士帽男抬頭看了看天空,答道:“至少,還有人愿意幫路人撐個傘。”
我考慮了一下與酒吧的距離,自覺不遠,便擺了擺手,任由雨水拍打著全身,說道:“罷了。”
爵士帽男抬起空閑的那只手,用手指壓了一下帽檐,以示告別。
沉寂的雨夜。幽靜的鎮子。空氣潮濕,悶郁。唯有“雨水酒吧”不甘寂寞地傳來些許聲音,人類的交談聲,椅子與地板的摩擦聲,玻璃杯間的碰撞,三種聲音夾雜在一起,可算透著點兒生氣。
酒吧由青磚砌成,已有些老舊。門廊墻上掛著的油燈微弱,無法看得太清,只能借著這點兒亮光簡單打量一番,窗欄是暗紅色,玻璃陳舊。正門頂上掛著“雨水酒吧”的招牌,招牌下面還另外掛著一塊手寫體的注釋:雨鎮最好喝又最難喝的酒吧。總體跟三年前來時沒有太大的變化,這句注釋也幽默如舊。
我抖了抖大衣上的雨水,取下氈帽,推開木質彈門走了進去。
一間陳舊的酒吧,一群滄桑無趣的吧客,這正是活在這個鎮上的人該有的樣子。
我站立在門口,掃視著。整間酒吧大概有十幾二十人。有趣的是他們的種族各不相同,其中幾桌迅速地吸引了我的注意。一群白雜種摟著幾個大奶女在中心區熱鬧地打牌。隔壁靠墻有個亞洲人,一邊喝著酒一邊寫著點什么,身旁的椅子擱著一個深青色旅行包和一把套布的吉他。兩個俄羅斯口音的壯漢和一個黑人坐在一起聊著天。一個神秘人躺在酒吧的角落深處,兩腿放蕩地翹在桌上,巧克力色禮帽蓋著自己的臉,暢快地睡著大覺,我姑且認他為猶太人。剩下的一些人沒有讓我太在意,除了一兩個殘疾人外,大部分都是些安逸的享受者。
靠近我站立的門口最近的一桌,一個體態遲暮臃腫的大鼻老頭閉眼仰坐著削剃自己的胡須,穿著像是兼職刷廁所和賣面包的,臉上抹滿了乳白色的剃須泡。似乎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他的一只碩大右眼緩慢地睜開,像是剛睡醒的青蛙,瞟了我一眼,接著又瞇了回去,我將他定義為意大利人。
我徑直朝吧臺走去,順道喊了一句:“敬世界和平。”
并沒有人回應我,只有少數幾個人聞聲朝我這冷瞧了一眼,便繼續回頭做著自己的事。
“和平永遠只是戰爭的小插曲。”酒保用他的后腦勺玩味地對我說道。
我將捏在手里的霍姆堡氈帽放在吧桌上,從懷里取出二十元人民幣,多種族酒吧的好處在于他們妥協于任何種族的貨幣。我把紙鈔丟在桌上,歪頭看著黑板上的酒單,閑聊道:“恩...我聽說的這句話的原版應該是‘和平永遠只是戰爭的小老婆’。”
“哦,是么,這話的發明者可是出自哪位大人物?”聽得出,很明顯,酒保是發自內心的好奇。
“莎士比亞。”
“莎士比亞?”
“我猜的。來一杯‘布什船長’。”這里的酒有兩大特點,一是名字,二是調酒的材料,所有的酒皆由雨水和其他酒種調制而成。
“真是好久不見,西古爾德。”酒保其實早已認出我。
“好久不見,約翰韋恩,三年過去,你的后腦勺依然如此迷人。”酒保有一張約翰韋恩的臉,但卻天生畸形,他的臉長在屁股的方向,而后腦勺長在前面。十分驚悚與挑逗。他確實練就了光用后腦勺就能知道你是誰的特殊能力。
“你該嘗嘗我最新調制的作品。”
“哦?叫什么?”
“‘飛行員特朗普’。”
“烈么?”
“相當烈,比‘布什船長’還烈。”
酒保韋恩沒有什么花哨的技巧,我估摸他不會有調酒師學位證書之類的玩意,這家酒吧隸屬于他的名下,所以他是酒館老板兼酒保韋恩,不會是什么調酒師博士或教授。他就像在燒烤時撒調料一般,拿著各種瓶子瞎倒騰。我則一邊安靜地看著,一邊豎起耳朵諦聽。
那幾個白雜種正在互相比較自己摸過的屁股,有人說自己摸過卡戴珊她嬸嬸的屁股,另一個人說摸過希特勒的屁股,還說希特勒的屁股很肉很翹。直到有人調侃起俄羅斯女人的屁股。我預感有好戲看。
隨著椅子摩擦地板“嘎——嘎”兩聲,我轉過頭,兩個俄羅斯壯漢已經起身向那群人走去,那個黑人則端坐在原位,冷冷地看著那群白雜種,手已摸在了腰槍上,劍拔弩張,他的眼神看起來并沒有經歷過生死,或許他只是愛把自己想象成英雄姜戈,我擔憂他已在腦內迅速構畫好了屠殺這個酒吧的計劃,只等合適的時機,他便可盡情施展他那不分敵我的狂放表演。
兩個俄羅斯人罵著臟話,“轟”的一聲掀開了那群白人的桌子,“乒鈴乓啷,噼啪噼啪”,酒水、撲克牌漫天飛舞,玻璃杯碎了滿地,伴隨著大奶妹們的尖叫聲,兩群人干了起來,我則敲著桌子助威這首交響曲,部分吧客也在吹口哨看熱鬧。另一邊,也許是出于對自己同伴的信任,黑人不再打算出手,而是放松地坐在椅子上飲酒。
酒保將調制好的“飛行員特朗普”放在桌上,長嘆口氣。
我看著肉搏現場問道:“愛爾蘭人?”
“不,美國佬。”
“恩...”我一邊敲桌一邊說道,“十美金,押俄國人。”
這時候兩個俄羅斯人已經干倒了三個美國佬,像宰小雞一般,拎起來,把他們的頭砸向地板砸向墻壁,鮮血四濺。剩下幾個美國佬一擁而上。
酒保韋恩見狀搖了搖頭,朝著在角落里翹腿睡覺那人的方向喊道:“湯姆——”
那人聞聲歪了下頭,禮帽依舊紋絲不動蓋在臉上,右手耷拉下去掏出一把雙管獵槍,單手開拴,朝著天花板開了一槍“崩——”,開槍的回聲還未消散,兩顆彈殼剛剛彈到地上,那人便繼續打起了呼嚕。
“你們的天花板真不值錢。”我抬頭看了看滿是瘡孔的破爛天花板,嚇了一跳。
“在咱們這,人命和天花板一樣不值錢。”酒保韋恩無奈道。
那邊肉搏斗毆的人們終于隨著槍聲漸漸回歸平靜。
“我認得你,小子。”這時候從門口方向傳來聲音,滄漠而嘶啞。我看了過去,說話的是那個坐在那里閉眼剃須的意大利胖老頭,他的兩只大圓眼正直直地盯著我。
“您認錯人了。”被胖老頭這樣盯著看,著實讓我有些發瘆。
胖老頭開口道:“三年前,你來過這里。”
“恩...來過。”
“殺了一條狗。”
一旁的酒保韋恩搶著笑道:“他確實殺了。”
我揚了揚眉毛表示承認,對著胖老頭說道:“所以他們才叫我‘屠狗勇士西古爾德’。”
這件事是真事兒,也確實發生在三年前,上司派給我一件殺狗的任務。那是一條被女主人獸奸而死的哈士奇,奇跡般地復活,帶著對人類的詛咒咬死了女主人,流落人間。女主人據說是失戀患上的失心瘋,囚禁了自己的狗并進行了長達數十日的虐奸。就連我那些閱盡怪詭的同事們聽聞此事也唏噓不已。要說人類的變態,除了那些權利滿貫的贏家之外,也就失戀失意的人中出現的最多。
“你很可疑,小子。”胖老頭試圖想要看穿我。
我鎮定地說道:“這個鎮上的人都很可疑。”
“你不會無緣無故跑到這個鬼地方來。”
“那您又為何定居于此?”
“重罪犯,殺過八個人,逃獄。”
他還挺坦然,我這才察覺,他把玩剃須刀的手法可不一般。
正當我思考著該如何隱瞞我的真實身份時,我的身旁又坐下一個人,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扭頭看了一眼,是那個亞洲小伙子,上身米色襯衫搭配一條褪色的牛仔褲,短發,清瘦,眼袋很深。
“一杯大核彈。”小伙子在桌上放了十五人民幣,對著酒保韋恩說,“你叫姜文?很高興認識你。”
我好意地提醒道:“是約翰韋恩,不是姜文。你是中國人?”
小伙子說:“是的,很高興認識你。”
我說:“很高興認識你。”
酒保韋恩說:“很高興認識你。”
小伙子抱起了吉他,把套布扯掉,說道:“聽著,你們想聽我唱個歌么。”
有誰會拒絕呢?這可愛的孩子。我笑著說道:“請便。”
他搓了搓手,彈唱了起來,很難聽,不過我聽得出來,他唱的是鮑勃迪倫的《來自北方的女孩》。
整首歌跑調了兩三分鐘,他終于唱完,我零星地鼓了幾下掌。
“真好聽!”我真誠地笑道。
“謝謝。”他咧著嘴開心地說。
“你很可疑,小子。”胖老頭再次不合時宜地開口,兩只大圓眼直直地盯著小伙子。
酒保韋恩將調制好的“大核彈”推到小伙子面前,說道:“離家出走?”
“不。”小伙子喝了一大口說,“旅行。”
我說:“一般人可不會到這來旅行,況且你看起來這么年輕。”
小伙子說:“無意中到的。”
酒保韋恩問:“感覺這里怎么樣?”
“糟糕透了。”
我說:“確實糟糕透了。”
“任何生火的工具都點不著。”小伙子搖搖頭。
這是雨鎮的另一個特點,三年前來這短暫住過兩天,發現這里由于天天下雨,整個雨鎮都彌漫著特殊的潮濕,任何火種和工具,都無法點著火。奇怪的是,例如這家酒吧和旁邊那家印第安旅館,他們的油燈卻燃著火。我想,這一定和我這次的任務目標息息相關。
閑聊了一會,時間差不多了,我便起身和兩人道別。臨走前,小伙子對我說:“和平。”
“什么?”
“和平,是戰爭的小婊子。”
“那是誰說的?”
“魯迅。”
當然不可能是魯迅。這嬉皮小子。
印第安小旅館,古木構造,刻畫著各種色彩的圖騰,油燈映出,雨水打濕,些許反光,透著絲絲詭異。
老板娘是個純正的印第安老太婆,著裝古老,滿臉皺紋,身材矮小,三年前我見過她。
我付了十美元,她放了個大屁,扔給我一把房間的鑰匙,鑰匙上刻著一個符號,代表著房間代號。
我爬上樓梯,到了二樓,找到自己的房間,房間里一片漆黑,只有一張床,就這么將就地過了一夜。
翌日。天色昏暗。
我起床,在樓下吃了點豆食,爬回二樓,重新回房休息。雨鎮只有陰雨霾天,天空永遠陰云密布,凄風瑟雨。沒有人會愿意到這兒來受罪,除了那些罪犯、畸形兒和逃避現實的人。
熬過了一晚上,身體也已習慣這惡心的潮濕感,這主要歸功于我的職業,經常為了執行一些特別任務而被派到各種古怪之地遭罪。
我從大衣口袋掏出那封信,是本次任務的前一任執行人寄回辦公室的,執行人同事之間用特訓過的烏鴉來傳遞情報。我們收到這封信后,這位執行人就再也沒有寄回過任何的信息,杳無音訊。直到這一次,上司終于決定派我來此調查。
這封信只寫了幾個字:雨鎮 借火人
顯然他是在匆忙之下將這封信寄了回來。我推測,他八成是遇難了。
我在腦海中一遍遍推敲著可能性,仔細研究這封信的每一處細節,收獲寥寥無幾。
揉了揉太陽穴,閉眼休憩。
醒來時,夜幕籠垂,小雨綿綿。
我再次踏進“雨水酒吧”。
“跟我說說,約翰韋恩。”我小心地刺探著情報,“鎮上這三年都發生了哪些趣事。”
酒保韋恩邊調酒,邊用他背后的臉說:“我從未覺得這里有趣過。”
“嗯...”我喝了一口酒說,“印象深刻的人呢?”
“要說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帶著兩個孩子的吸毒母親。”
“還有嗎。”我說。
“一個長著兩根雞兒的裸體變性人,在鎮上住了幾天就自殺了,一個身高三米的美女旅客,噢!還有你,一個殺狗男。”酒保韋恩被勾起了興致,“去年看到過一個染了精神病的精神病醫生,還有...”
我忍不住插嘴道:“有沒有一個四處問別人借火的怪人?”
話音剛落。剎那間感到酒吧里有幾個目光投射了過來,轉瞬即逝,不由得留了個心眼。
“你怎么會,對他感興趣?”酒保韋恩停下手上的活,轉過身來,用他那副長反的臉好奇地看著我,臉下面的屁股很翹。
“恩…那就是說有咯。”
“給你個忠告,西古爾德,不要管這茬事。”
“喂,喂,喂,”我說,“我沒有惡意,就是隨口打聽打聽。”
可以感覺到,濃霧正在漸漸消散,通往真相的道路已浮上眼底,只是,前方等待我的,究竟會是什么,我在腦中細細盤算著,直覺告訴我,危險無可避免。可惜的是,執行人的辭典里,沒有膽怯兩個字。
走出雨水酒吧,回到旅店的房間。我將椅子搬到窗下,坐了上去。這時候若能點根煙,那真是極好的。以前每次辦事之前,我總要抽很多煙,煙可以使人冷靜,專注,麻痹痛感,忘卻殘酷現實。
我趴在窗臺上,窺視著酒吧和街道。又是個不眠之夜,我嘆了口氣。
三更左右,頗感疲勞,視線已模糊不清,難以對焦。
運氣不錯,街上總算出現了期待的景象。茫茫雨夜,街邊建筑內的油燈都已熄滅,只剩下一兩處還略微散發著余光,勉強能夠照亮黑暗。幾個黑影陸續地走向一幢木質住宅房,位置在雨水酒吧的斜對面,其中一個在我仔細地觀察下, 確認了他就是酒保韋恩,另一個身材矮小的,看起來像是印第安老太婆,其余幾人我并不認識,但他們都有一個讓我在意的共同點——他們手上都提著好幾個空油燈。進去了沒多久,出來時,手里的油燈都已點亮,豐滿地燃燒著,猶如古怪的宗教集會。他們幾個人平靜地散開,提著許多個明亮油燈,各自回到了自個兒的房屋。
有趣,奶奶的有趣。
我想起前任執行人信里那幾個字,再配合眼前的景象,一霎間聯想到,借火人,并不是四處找別人借火的人,而是借火給他人。
回到床上睡了兩三個時辰,我起身,披上外套,戴好帽子和手套,走出旅店,向那幢木質住宅房走去。
夜色迷寐,街上空無一人,昏暗的天空猶如機械一般下著雨。收起腳步,繞著房子走了一圈,找到一扇后門,房子的防范措施非常薄弱,我從左側口袋里拈出一枚特制黑銅針,簡單的幾下就開了鎖,套上鞋套,潛入屋內。
五分鐘后,我走了出來。
幾乎一無所獲,家具簡陋,沒有任何裝飾和值得注意的物件。唯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兩個在房間里睡覺的可憐孩子,各睡在一張床上,中間有個小桌子,上面放著一盞油燈,年齡大概四五歲左右,一男一女,睡得很沉,自然沒有察覺到我。另一個房間像是成年人使用的,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一張寬大的床,被子凌亂,窗臺干燥,床頭柜的油燈火候旺盛,像是不久前點燃的,我估摸此人剛離開不久。
有些沮喪,泄氣。心頭涌上一股無力感。我拖著步子,走向雨水酒吧,決定去喝一杯。
剛推開木質彈門,兩個人有意地擋在了我的面前。
他們的身高都比我高些,我抬起頭,是那個黑人和其中一個俄羅斯人。
“我不玩兒三劈的。”我無精打采地說。
黑人冷冷地看著我,說:“他想見你。”
“誰?”
“你在找的那個人。”
“他在哪?”
黑人稍稍側過身,示意我進去,我側頭瞟了一眼俄羅斯人,他的表情十分兇悍,像是要吃了我,但或許他的長相天生就自帶兇悍,總之,這給我一種不安全感。
我往里走的時候,故意踉蹌了兩步,自己絆倒自己,順勢向后倒去,正好壓在黑人身上,摔在了一起。
“喔,喔,不好意思,”我邊道歉邊趁亂摸走了黑人的腰槍,“我不是故意的。”
昨天那場酒吧斗毆,目睹過黑人的一通反應,多年的經驗和他稚嫩的眼神告訴我,他并不是一名真正的槍手,因此,他八成不會察覺到自己的槍已被我順掉。
黑人稍顯慌亂,從地上爬了起來,提醒我道:“快點兒進去。”
我走進酒吧里面,站住一瞧,昏暗的酒吧中,所有人大概二十幾只眼睛都在盯著我,氣氛凝重。除了那個中國小伙子不在,其余昨天那些吧客全都在場。幾個美國佬這次老實地坐到了角落里,人數上似乎少了兩個人。
酒吧中心區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穿著黑色西裝的中年男子,打著紅色領帶,梳著油頭,黑發泛白,優雅地翹著二郎腿,笑瞇瞇地看著我。
“請坐,我的朋友。”中年男子彬彬有禮地作了個手勢,示意我坐到他的對面。
我看了一眼酒保韋恩,他用后腦勺對著我,不知此時他心里感想如何。
我平靜地坐了上去,打量著中年男子,說:“你就是那個借火人?”
“是。”中年男子調整了一下坐姿,我這才近距離看清他的臉和手,滿是烈火灼傷的疤痕,泛著焦色,很丑。
“你叫西古爾德?”他問。
“他們是這么叫我的。”我答道。
他端起桌上盛滿的紅酒杯啜了一口,微笑著說:“西古爾德,我的朋友,讓我們敞開心扉,坦白一切。你…到底是什么人?這次光臨這個末日般的小鎮,到底有何目的?”
“任務。”我說。
“什么任務?”
我思考了幾秒鐘,決定坦白道:“很難解釋,不過你可以理解為一個修復漏洞的任務。”
“漏洞?”
“在我們那,我們的同事之間互相稱呼為‘執行人’,我們遵循上司的調遣,執行的任務只有一種,那就是去修復這個世界本不該存在的漏洞。”
“比如?”借火人認真地傾聽我的回答。
“比如一條本該死去安息,卻又復活的狗。再比如,”我直直地盯著他說,“一個本該死在火難的人,卻沒有死。”
他沉默了。我靜靜地等待他的反應。
“你說的上司,是上帝?”他開口問。
“不,不是,”我說,“人類的詞匯中沒有哪個詞適合形容他,對于我們,他就是個上司。”
“那你是天使?”
“不,不是,”我說,“天使才不會干這種骯臟的活。”
他又沉默了。半晌,他昂著頭,呵呵呵地笑了起來,笑得像一只鵝。
這讓我感到莫名其妙,我正好問出了一直以來藏在心底的問題:“將近一年前,我的前任執行人來過這里,消失了,你們可知道他在哪?”
“他死了。”滄漠而嘶啞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意大利胖老頭今天依然坐在那里,臉上抹滿了剃須泡,讓我不禁感嘆他驚人的長毛速度。
“怎么死的?”
“我殺了他。”低沉的聲音來自酒吧的角落,那個蓋著帽子睡覺的男人今天依然蓋著帽子,兩腿隨意地翹在桌上。
“為什么?”
沒有回應。
這時候借火人開口對我說道:“他來到雨鎮,四處打聽我,被我的人盯上了。”
“所以你要殺了他?”
“唉,”借火人嘆了口氣,“我的火種,對雨鎮的人來說,是彌足珍貴的東西。”
“所以你要殺了他?”
借火人搖了搖頭,說:“當時我并不知道我的人殺了他。”
既然他們殺了前任執行人,沒有理由不打算干掉我,我暗自警惕起來。
“五年前,我還是個父親,擁有一個美好的家庭,美麗的妻子,兩個孩子。”他講述起他的故事,“直到有一天,我的小兒子離家出走。”
“多大年紀?”我問。
“十九歲。”他繼續說道:“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他,我們傷心極了。”
我平靜地聽著。
“幾個月后,我的大兒子也因為抑郁癥自殺。二十一歲。”他的眼睛布滿了悲傷。
他說:“接著就是那一天,家里煤氣泄漏,爆炸,大火,燒光了我所擁有的一切,包括我的妻子。”
我說:“而你,本應一起被燒死在里面,渣都不剩。”
“告訴我,西古爾德,造物主創造我們出來,是為了什么?”
“不知道,我也是被造物之一。”
“告訴我,西古爾德,命運是公平的嗎?”
“你不要激動。”
“我不激動。”借火人有些激動,他抬頭感嘆道:“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么,我們為何而存在,又為何而消逝…”
我搖了搖頭,做出了我的決定,即使情感上我并不想這么做。可惜從始至終,我都必須干掉他,那是我的任務。
我迅速從右手袖子里滑出那把順來的左輪手槍,朝著借火人的腦袋扣動了扳機。
“崩——”,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子彈已經飛向他的腦袋,像擊中了鋼板一樣,掉落了下來。
他果然不會死。
“嗖——”斜后方突地一陣風聲,什么東西正朝我后頸飛來,我敏捷地側頭一閃,那個東西貼著我的左耳而過,眨眼間,插入了遠處角落里那個睡覺的男人的禮帽中,時間似乎停滯了一兩秒,在所有人的注目下,禮帽開始飆血,像個水龍頭,血不斷涌出。
我定睛一看,那個玩意原來是一柄老式剃須刀。
“媽的…”那個冷血瀟灑的睡覺男此時痛苦地呻吟著:“你殺了我…你個傻老頭…”他的聲音被禮帽籠罩,怪怪的。
所有人都吃驚地看著他,不知所措。漸漸地,他的呻吟聲越來越輕,身體抽搐了幾下,死了。身上,地上,淌著快樂的鮮血,臉上依然蓋著那頂巧克力色禮帽,上面插著一柄刺進他腦袋里的老式剃須刀。
我轉頭看了一眼意大利胖老頭,他張著嘴,神情看起來格外吃驚。
“真是有趣,一個意大利人殺了一個猶太人。”我說。
“誰?誰是意大利人?”借火人問。
我指了指胖老頭。
“他并不是意大利人,他是猶太人。”
我又指了指那個死去的冷酷男:“那他呢?”
“那是他的愛人,德國人。”借火人說完對著旁桌的吧客使了個眼神,示意他去處理尸體。
就在這個時候,酒吧的門被重重地踢開。
兩個美國佬押著兩個迷迷糊糊的孩子走了進來,兩把手槍抵著他們的頭。
角落里的幾個美國佬見狀立馬站起身,掏出槍指著酒吧里的眾吧客。
“女士們,先生們,現在開始這里由我們美國人支配。”角落里一個留著絡腮胡的金發美國佬得意地喊道。他的鼻孔很大,小嘴紅潤。
我仔細地看了一眼兩個孩子,發現正是我之前潛進借火人家里看到的那倆。
“哈!沒想到吧,老呂。”那個大鼻孔美國佬對著坐在我對面的借火人說道。
原來借火人名叫老呂。
須臾之間突發了這么多意外,他卻鎮定自若地坐在椅子上喝著紅酒,毫不慌亂,看的出,他是個經歷過風雨的人。
他輕輕地撓了撓自己的左臉,淡然地說:“你想要什么,杰西。”
“我要你那唯一值錢的東西,”大鼻孔美國佬慢悠悠地走過來,在桌邊停住,俯下身子,挑釁地看著借火人,臉挨得很近,就差吻了上去,說,“火種。”
借火人放下紅酒杯,默不作聲。
眾人都默默地看著他倆,不發一言。陡然間,氣氛變得十分尷尬。
“咳...”我咳嗽了一聲,剛想說點什么。大鼻孔美國佬突地倒了下去,后頸上插著一根長長的吹箭。其他幾個美國佬愣在原地,面面相覷。
正當我扭頭想看看是誰干的,轉眼間又是“黍——黍——”兩聲,兩個押著孩子當人質的美國佬也被吹箭擊中,倒了下去。
這時酒保韋恩急忙從吧臺下掏出一把獵槍,率先朝著美國佬射擊。他用后腦勺也能射人么?我暗自好奇。
吧客們見狀也反應過來,掏出了各自的武器。“崩——崩——崩——”,小小的酒吧內頓時硝煙四起,鮮血飛濺,幾個美國佬眨眼間全倒在了地上。
我看向門口,原來是旅店老板娘——印第安老太婆,她手上握著一根吹箭筒,想必方才用的就是此物。
“謝了,凱蒂。”借火人對著印第安老太婆點了點頭。
“我欠你的。”印第安老太婆說。她的名字竟然叫凱蒂。
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我坐在椅子上,思考著要說些什么。誰知一個東西突然重重地敲在了我的后腦。我暈了過去。
昏迷中,我似乎聽到有人說了句“留活口”。
再次醒來時,我已不在酒吧內。
唔,頭有點疼。
我揉了揉眼睛,打量著四周,大概明白了我在什么地方,這是借火人的家。
他正坐在我的對面,懷里抱著個睡著的小男孩,臉上泛著慈愛。
他見我醒了,對著我微笑了一下,起身把小男孩抱進了房間,再走了回來,坐下,遞給我一杯水和一根煙。
我沒有管那杯水,伸出手夾起煙,笑著說:“借個火。”
他笑著點了點頭,又起身,說:“跟我來。”
他帶著我來到客廳,在枯樹造型的落地衣架上倒騰了幾下,“咔”的一聲,客廳的地面打開一個密道,我跟著他走了下去。
我邊走邊問:“那兩個不是你的小孩吧。”
“不是。他倆的母親抱著他們來雨鎮的時候,已經吸毒過量,沒過多久,死了。那時候他們還小。”
地下室較小,靠墻立著幾座書架,放滿了書,有些灰塵。中心區有一張桌子,上面放著一盞特別的黑鐵制油燈,立體六邊形的玻璃。
透過油燈的玻璃看向內部,令我大吃一驚,里面是一顆熊熊燃燒著火焰的心臟。
一時之間有點說不出話來,“這是一顆...心臟?”
仔細看,心臟還在微微地跳動。
“沒錯,這是我的心臟,長得很惡心吧。”借火人淡淡地笑道。
“恩...確實不好看。”我睜大眼睛,使勁盯著這顆燃燒的心臟,久久未眨眼。
“我醒過來的時候,還在火災中,全身焦爛,有些部位甚至能看出骨頭,我低頭發現自己胸腔已被燒空,心臟掉了出來,一邊燃燒...一邊跳動,我才發現,我成了一個不死的怪胎。”
我杵著自己的下巴思考著,說:“這顆燃燒的心臟看來是你肉體不死的根本原因,之前試過很多辦法吧?”
“是的,可這心臟怎么也殺不死。”
“你不喜歡活著?”
“除非你能給我個活著的理由?”借火人打開油燈,用心臟的火點煙,抽了一口,然后看著我說,“如果,我把這顆心臟給你,你有辦法讓我死么。”
“我沒有辦法,不過,這顆心臟看起來像是被詛咒的那一類問題,我的上司說不定有辦法,他對這類問題十分擅長。”
借火人笑道:“他聽起來真像個人類學家呢。”
“恩哼...”我也點起一根煙,說:“在我看來,這是在你的強烈意志下所產生的詛咒。”
“強烈意志么...”
“說不定是…你為了繼續找你離家出走的孩子,而不愿死去。”我說,“這個火你還可以傳給別人?”
“可以,不過他們拿來借火的油燈,每次最多只能使用一天,就會熄滅,加什么材料都無法持續燃燒,也無法二次傳播。”
說罷,他提起油燈,拿到我面前,說:“我又老又丑,早就不再迷戀世間,永生于我有何用,只能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離我而去,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請你把我的心臟帶回給你的上司,請他解開我的詛咒,讓我安息吧。”
我問:“你收養的這倆孩子怎么辦?”
“剛才你也看到了,這里的很多人都很危險,我這顆火種,不知有多少人覬覦,它太適合雨鎮。”借火人說,“如果可以,請你順便帶這兩個孩子離開,他倆天性善良,純潔,不屬于這里。”
“離家出走的那個,不打算找了?”
他閉上眼嘆了口氣,說:“他是個聰明的孩子,熱愛音樂與文學,他會照顧好自己。”
我點了點頭,接過這盞油燈,百感交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