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萬的房子立在村口,是一幢坐北朝南的獨棟三層小別墅,
一樓有客廳和娛樂室,二樓是主臥和客房,所有設施和城里人家的沒有兩樣。三樓是尖頂的木質裝修,是兒子的臥室、書房和會客室,前后分別有一個大露臺和玻璃陽光房。看著兒子在這樣的環境里看書學習,老萬的心里像灌了蜜似的甜。
老萬家的窗戶全都是落地窗,家里特別亮堂。早晨起床拉開窗簾,陽光就肆意地傾瀉進來,妻子便會被這刺眼的陽光叫醒,伸著懶腰從被窩里探出頭來。老萬的心里就裝滿了幸福,笑容便像花朵一樣在老萬的臉上盛開了。
約30平米的廚房是獨立的單間平房,和主樓約有六七米的間隔,用鋼化玻璃的雨棚連接著,門前屋后都圍著木柵欄(這是美好鄉村統一安排的),柵欄里栽種著各色花草樹木,有村里栽的,也有妻子種的。桂花、臘梅、山茶、杜鵑、牡丹、白蘭花、玉蘭花,蘭草,還有青花瓷缸里的荷花……總得有幾十種吧。
房前屋后四季有花開,每天都能聞到花香,老萬覺得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就是活在了天堂里。“這是我小時候連做夢都沒想到過的好日子啊!”他常常這樣對兒子說。
都說從苦難的日子里過來的人更容易滿足,更懂得珍惜眼前的幸福,樂呵呵的老萬,應該就是這樣的人吧。
1)
老萬時常會對晚輩們講起小時候,逢年過節兄妹相聚時,每提及父親去世的那一年,大家都還會抹眼淚。
那年哥哥17歲,已經是家里的勞力了,老萬15歲,正在讀初二,大妹讀初一。還有一個小妹患了“大肚脹”,也就是肝腹水。家里能換錢的東西都賣了,妹妹還是在那年夏天走了。
也就在那年秋天,父親被毒蛇咬了,送到鄉衛生院,沒錢交住院費,哥哥只能又去找舅爹借錢。
家里越窮越是沒人肯借錢給你,再說,那年頭有余錢的人家也不多。
舅爹是殺豬匠,雖然人很兇,但他畢竟是媽媽的親舅舅,村里也只有他有錢,他總不能見死不救的吧。
哥哥在鄰村的一家賭場找到了舅爹,舅爹在賭桌上,聽哥哥說完父親被蛇咬了,等著錢辦住院,只是哼了一聲,都沒抬頭看哥哥一眼。
哥哥在一邊焦急地等著,想到父親那條腫得發紫的腿和痛苦得扭曲的臉,眼里都是淚,身體也在顫抖。
等了很長時間,一起賭博的人開始催促舅爹:“你倒是給孩子一句話呀,到底借不借,人家小孩都急得發抖了。”
舅爹才轉過頭對著哥哥吼道“借什么借呀,還欠我錢沒還呢!沒得借!”
“哥哥一路哭著回到家,我和妹妹也哭著回來了,父親躺在板車上已經沒有了呼吸,被毒蛇咬過的地方有一條割開的口子,血濕透了墊在身下的舊棉絮,流到板車上,留下許多黑色的血跡。那年父親才四十多歲。”
每講到這里,老萬的眼眶就紅了,聽著的人眼眶也紅了。
老萬那年就輟學了,回家幫17歲的哥哥一起種田。兄弟倆齊心協力,忙完田里的活就去砍柴,天蒙蒙亮挑到幾十里外的街道上去賣。
母親原本就是一個不顧家的人,愛抽煙、賭博。父親在的時候能管著她,還做些家務,父親走了以后,她就經常整天不回家。
兄弟倆自己開始打土基磚,準備給哥哥娶親蓋房子用。打土基磚是很累的活,兩個男孩起早貪黑,累得腰酸背痛,回家后常常是冰鍋冷灶,母親不知去了哪里。
“年三十那天,三間低矮的土墻草屋里,妹妹用笤帚認真地掃著坑坑洼洼的墻壁和高低不平的泥土地,哥哥用大的竹絲掃把掃著門前的場基,母親殺了家里唯一一只下蛋的母雞,開始給我們做年飯,我在鍋灶下添柴。
我聽見舅爹大聲喊著哥哥的名字走來:‘都過年啦!欠錢怎么不還啦!’
又聽見哥哥怯怯的喊了聲‘舅爹’,便開始低聲哀求:‘今年實在是沒有辦法了,過年后我會盡快想辦法掙錢還你。’
接著,就聽見舅爹用拐杖敲稻倉板的“咚咚”聲,他抽下稻倉門的插板,用拐杖指著里面的一小堆稻谷高聲說:‘沒錢扒稻!’
那里剩下最多不過一百斤稻子了,我們一家人吃不到兩個月也就要斷糧的。
妹妹靠著桌子在啜泣,哥哥跟在舅爹后面在抹眼淚,母親一聲不吭地在切著蘿卜,我從后門跑出去,對著父親墳墓的方向,放聲大哭!
人真是死得窮不得啊!連親舅爹都這樣看不起!
雖然舅爹最后沒有取走那點稻子,但那一幕就像用刀刻在了我的心上,永遠也不能忘記!”
說到這里,老萬的眼里總是蓄滿了淚水。
后來舅爹老了,兄妹們經常去照顧他,給他些零用錢,那時候舅爹常會說些后悔的話。父親的死,好像在他的心里也落下了一根刺。
2)
因為有過這樣的經歷,老萬自已一直省吃儉用,在上海打工將近二十年,就知道拼命攢錢,有親朋好友來借錢,只要自己有,一定是傾囊相助。
老萬說:“借錢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去找最親近的人,總覺得最親近的人一定會幫你。所以,肯開口向你求助的人,就是把你當著親人了,能幫就幫一點吧,不是到了萬一,誰愿意求人啊!”
但是賭博的人例外,老萬最痛恨賭博,討厭抽煙。因為已經衣食無憂的母親,每年都會給他們留下一些賭債,讓兒女們無可奈何。
樸實的農村人大多沒有什么遠大理想,口袋里有了積蓄,便開始想念那塊貧瘠的土地,盡管老萬憑借自己的誠信和能力當了小領導,但他總覺得漂泊在異鄉,就是一顆無根的浮萍,心里一點都不踏實,更何況,家里還有日夜牽掛的孩子呢。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窮窩呀”。就在兒子考上縣城一中(本縣重點高中)那年,老萬夫妻就回家鄉建房了。安居樂業,是世世代代農民的最大愿望。
3)
新農村改造,農民的日子越來越好,老萬這樣的房子在農村已經隨處可見,并不稀罕了。
讓老萬驕傲的是他的兒子,雖然孩子一斷奶就丟給了外婆,成了千千萬萬個留守兒童中的一員,但卻很給他爭臉。沒有人陪讀,也考上了重點高中,又上了同濟大學,還在同學中間給他找了一個比兒子更優秀的兒媳婦,去年兩個孩子碩士研究生畢業,按照學分,雙雙戶口都留在了上海。
老萬成了全村人羨慕的對象,可樂呵呵的老萬,卻漸漸地瘦了,他原本就黝黑的臉,變得更加的焦黑,妻子也瘦了,原本就不白皙的臉也變得焦黃。雖然他們還是樂呵呵的,只是那明顯的瘦,有意無意地向旁人透露著老萬的心思。
自從兒子留在了上海工作,當年自己打工時住無定所的租房日子,又開始在老萬的腦海中浮現,揮之不去,早早晚晚,總要出來折騰一回。老萬嘴上雖然什么都沒有說,可“房子”,就像一顆頑強的種子,在老萬夫妻的心里橫向里長出了枝椏。
雖然“養兒防老”幾乎成了一句空話,但給兒子買房娶媳婦,卻一直是農村父母的責任債,這也許就是農村孩子常被叫著“討債鬼”的緣故吧。
當年妻子在上海看好了一套房子,老萬不想欠債,也不想在外面呆一輩子,所以堅決不讓買, “富人思來年,窮人思眼前”,他哪里能想到兒子會變成上海戶口,又哪里能想到房價會漲這么多!這么多年省吃儉用努力干活掙來的錢,也不夠妻子當年看好的那套房子的首付了!
老萬時常在夢里驚醒,說看見兒子躲在某個橋洞下給自己打電話,說一切都好,醒來便是淚流滿面。
老萬覺得自己欠了兒子的債,覺得是自己弄丟了兒子上海的一套房子,一定要想辦法幫兒子再買回來。
兒子知道了父親的想法,寬慰他說:“不用為我們擔心,我女朋友通情達理,她說不能因為我們的房子拖垮大家的生活,上海買不起我們就去蕪湖工作,我們按揭貸款在蕪湖買一套房子壓力會小很多,你們不用操心。”
就在鄰居為孩子買房、張羅彩禮焦頭爛額的時候,老萬的兒子將兒媳婦領回來了,他們已經領了結婚證!
一個清秀、白皙、身高170左右的窈窕女孩,同濟大學法學系的研究生,笑吟吟的站在老萬夫妻面前,羞怯地叫著“爸”“媽”, 老萬竟然激動得流淚了!和他同樣心情激動的妻子也不能理解他此時內心的感激。
“你感激誰?”孩子們上樓去了,妻子笑著問老萬。
“我感激所有,一切都值得我感激!上天賜給了我不嫌我窮的好老婆,又賜給我一個聰明爭氣的好兒子,還給我送來一個這么優秀的好兒媳,我是積了幾輩子的德啊!”老萬紅著眼眶回答。
妻子踮起腳湊近老萬的耳朵:“兒子說在蕪湖買房欠債少,兒媳婦要給我們養兩個孫子!”
笑聲從老萬夫妻的心里迸發出來,幸福的旋律在空氣中蕩漾開去。
4)
老萬開始張羅著在蕪湖買房了,給欠他錢的親友一個一個打電話:“我兒子要結婚買房子了,麻煩你們想想辦法,盡快把錢還給我啊,越快越好哦。”
把可以借給他錢的親友列了一個表單,也一個一個打電話:“我兒子結婚要買房子,缺些錢,如果手頭方便,借點給我啊。”
一個月以內,欠錢的親友將幾十萬元錢還了來,都帶著禮物,千恩萬謝地去了;有錢的親友,竟十萬二十萬地送上門來,老萬便寫了欠條,也買了禮物,千恩萬謝地送上門去。
只有胡二同學沒聯系上了。二十多年前,老萬最早的一筆積蓄五萬元,借給了初中同學胡二做心臟搭橋。那時,聽胡二母親哭哭啼啼地說明緣由后,老萬二話沒說,就叫妻子去銀行取了錢,夫妻倆買了點水果親自把錢送去了醫院,救了他一命。
當時胡二也是感動得流淚了的,一直到現在,胡二母親見到老萬還是叫他恩人,只是胡二后來去了深圳,據說發展得不錯,在深圳買了房子,很少回家,也就沒再見過面,他又不停地更換電話號碼,聯系也就越發地少了。
有朋友說胡二過年回來了,因為沒有電話,老萬便想著去他老家看看。
老萬買了一箱牛奶和一些水果,開車去了胡二的老家。
胡二的老家在山里,七拐八彎的山路,老萬開了將近一個小時,當年的老房子變成了一棟嶄新的樓房,門口停著一輛黑色奧迪,胡二的母親在門口曬太陽。
看見從車里走出來的是老萬,胡二的母親便一把抓住了老萬的手: “哎呀,稀客呀,恩人來了!怎么還買東西呀,你真是客氣!”
“我家胡二真不懂事!他應該去看看恩人的,就知道整天在家里賭錢。”
老母親一邊為老萬沏茶,一邊高聲對樓上喊著兒子的名字。
見沒有應答,老萬說“大媽,你忙你的,我自己上去看看。”
老萬拿著剛沏的熱茶自己上樓去了。
上到二樓便能聽見嘈雜聲從一個房間里傳出,老萬敲了敲門,里面聲音很大,可能沒有人聽見敲門聲,老萬轉動門把手,慢慢推開房門。
一股濃烈的煙草味迎面撲來,老萬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門口有兩個人轉過臉看了他一眼,又轉過身去。
只見胡二蹲在椅子上,胖乎乎的臉,油亮紅潤,脖子上的粗金鏈,隨著他姿勢的變換閃閃地晃動,香煙在他的左嘴角邊向上翹著,他用牙齒緊咬著煙蒂,裊裊的煙霧讓他瞇縫著眼,緊盯著手里的牌,他顯然沒有看見老萬進來。
老萬喊了一聲“胡二”,他“哦”了一聲,繼續抓牌。他面前堆著一摞百元鈔票,應該有好幾萬,看來他贏得正興奮呢,哪有心思管誰在喊他。老萬又喊了一聲,這次他抬頭看到了有些變老了的老萬,“是老萬啊,什么風把你吹來啦!你等會兒啊,叫我媽燒飯,我這結束了就……”香煙在他的嘴角抖動著,手還在繼續抓牌,眼睛也瞄向手里抓來的牌。
老萬看他沒有停的意思,或許是又忘記了他的存在,便轉身離開,沒有人注意他,大家的目光都盯著牌桌。
胡二媽在忙著揀菜,準備留“恩人”吃飯的,看老萬下樓,有些疑惑地問:“怎么不玩會兒就下來了?”
“胡二忙著呢,我回家還有事,不等他了。”老萬從口袋里拿出筆,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寫上自己的電話號碼遞給胡二媽:“他可能忘記我的電話號碼了,你給他,讓他晚上有空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
老萬有些生氣,不,應該是越想越生氣。胡二好像從來沒有主動給自己打過電話,他好像壓根就忘記了借錢的事,二十多年了,別人不找你要,你有錢應該主動還才是啊!怎么能變成這樣!
車子開出村口了,老萬還是停下車,撥打了舉報電話。
回到家老萬就上了摟,坐在頂樓的陽臺上看著對面那塊菜地,高大的水杉樹上有一只松鼠在竄上躥下地自顧樂著,老萬想起年前朋友圈里看到的那張截圖,
當時只覺得好笑,沒想到輪到自己頭上還真不是個滋味。
五萬元讓他認清了一個朋友,不管他還與不還,都是一筆債,金錢的債又加上了信用的債。老萬舉報了他賭博,他知道了一定會恨之入骨,但老萬覺得無愧,賭博本來就是禍害。
4)
不久,老萬在蕪湖最繁華的地方給兒子選好了一個大套,付了首付,兒子也請假回來辦好了按揭,很快就拿到了住房鑰匙。
老萬如釋重負,開始催促兒子盡快辭去上海的工作來蕪湖應聘。
兒子和兒媳開始在網上投簡歷,兒子也回來參加了幾次面試。
老萬發現兒子瘦了,心疼地問: “工作很累嗎?”
“不是,精神壓力有些大。”
“是擔心欠了債嗎?你不用擔心,我和你媽媽還年輕,我們能幫你一起還!”
“不是這些。蕪湖和上海的工資落差太大了,心里有些不平衡,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選擇對不對。”
“在上海,我們兩個人的年薪第一年稅后都有二十萬,蕪湖我看了幾家,國企稅前年薪約7到8萬,做五休二不加班。私企年薪稅前可能會超過10萬,做六休一,要經常加班。”
老萬也不知道要說什么了,妻子說:“你們自己想好了再做決定吧,蕪湖房子買了沒有關系,再賣出去也不會虧本的。”
兒子嘆了口氣:“我也不想在上海做房奴哦!”
老萬的心又沉重起來,該死的那套上海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