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手邊有兩本書,一本是魯迅先生的《朝花夕拾》,1973年版,人民文學出版社。很薄很薄,也就我一本筆記本的厚度;另一本是林清玄先生的“菩提十書”系列末本——《有情菩提》,2012年9月版,國際文化出版公司,厚度適中,約是前者的三到四倍。稍稍一查,《朝花夕拾》總字數約130千字,而《有情菩提》約140千字。將這多出來的一萬字硬是放在了三本書的厚度里,出版社想必是十分辛苦了。
并不是《朝花夕拾》魅力缺失,不足以令出版商們費心排版。在書店閑逛時我也是看過幾個版本的《朝花夕拾》,厚度絲毫不遜手頭的《有情菩提》。翻開來看,更足以見其字字金貴——每一個字都像該有個單獨隔間似的,孑孑然獨立于一處過大的空白中,行與行,段與段間的距離更是恨不得能塞進好幾個字去,似乎等著讀者在當中作畫題詞。我自認看書習慣不好,總是勾勾畫畫的,然而在面對著出版社這如此慷慨的贈予時,又不忍下筆了,生怕糟踐了這“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凈”。再看當今房價如此高昂,生而為人,我自忖尚不敢說能否尋上一處安身立命之所,手中的字字句句卻早已身居廣廈,怡然而自得,實在讓我有愧于這最高等生物的身份;但轉念一想,這恰是手中書本一字勝千金的最好佐證。二三十,三四十塊能讓我買來,已是何等的恩澤布施,出版商們藉此向世人表明該書的連城之價,又是何等的匠心獨運!哪怕是貢獻出本書紙材的樹木們,若泉下有知,定也會深感無上榮光。
字雖金貴,畢竟面積有限。即便價值高昂,若要當真字字獨居一頁,一本書十幾萬頁,也實在有礙讀者便利;但太薄也不得當,正如我那73年出版的小可憐,在12年出版的書邊一擺,頓時成了高富帥身邊的矮窮矬,太有失身份。于是乎,萬能的出版商們想到了插圖。插圖斷不是出版商的發明,我們從小看的書里就有。許多文字間配上一副合宜的小圖,生動有趣,文字也仿佛一下子鮮活起來,相得益彰。由此可見,圖的作用萬分重要,且面積比一個字可大得多了,放在文字當中必不合適,須得獨占一頁。諾大的一頁白紙,放一張小圖,或在當中,或在角落。中國水墨畫早有講究“留白”的藝術,最出名的例子包括蘇曼殊所作的“拉纖圖”——一個小小的船和一個小小的人占據畫紙兩個對角,中間一氣呵成一條纖繩,天地全白。出版人深諳其道更遠勝于之。讀者翻著書讀到酣處,眼前突然一片茫茫然的空白,正疑惑是否因過于陶醉而進入了無人無物無我甚至無字的境界,定睛一看原來某處縮著一幅安詳的圖畫,頓感柳暗花明,豁然開朗,不由長吁一氣,細細欣賞過后欣欣然翻過此頁,繼續在稀疏的文字間行進。
兩年前在書店買了史鐵生先生的《記憶與印象》(2012.6,湖南文藝出版社),同樣是一本厚度適中的書,一個下午就讀完了。驚訝于自己的閱讀速度在我不知覺間有了如此長足進步,十分欣喜。后來又去買書,也是史鐵生先生的,《我與地壇》。厚度與前一本相近,耗了一下午才看了三分之一不到,萬分沮喪,想著短短幾天閱讀水平竟退化至此,可見這項能力也是如靈感閃現般不可捉摸。正難過,往后隨手多翻了些,才發現我讀的這是本合集,不僅僅有《我與地壇》,還有先生另外的幾部散文匯編,包括了《記憶與印象》。不同的是,在這本合集里,《記憶與印象》的印刷篇幅被狠狠壓縮,厚度僅是我先前所買的獨本的四分之一上下,字也被擠得密密麻麻的,與那些寬室廣居的兄弟比起來甚是可憐。興許是因為它讓我這買不起房的小老百姓生發了為人的尊嚴感,那本密密麻麻的《我與地壇》反而被好好收藏著,而另一本《記憶與印象》則被我隨手一放懶怠一顧,現在已不知所蹤,我竟也絲毫不覺可惜。
每當見到一本擅長于“留白”的書,幾行字句稀稀拉拉,一幅小圖獨霸一頁,我總會冒出待到自己有錢了也去出一本書的想法。內容,包括排版,印刷都早已想好,書名就叫“向留白致敬”,全書用上好的厚厚的卡紙,除去首、扉、尾頁和目錄,正文共五頁,一頁一字,楷體大字號,分別為:
“滾”
“你”
“丫”
“的”
“!”
另:前兩天百度《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Ade,我的蟋蟀們!”的Ade的意思,翻到了個課文解讀,針對“Ade”的作用洋洋灑灑了三百余字,仿佛它不是一個詞,而是整片文章的點題之神和魯迅先生的嘔心之筆,換成“再見”,“Goodbye”,“さようなら”,“Au revoir”,“Adiós”全不可,必須是德文,拼法必須是“A”“D”“E”,以表達先生凝重的悲切與抗爭,切膚的不舍與留戀。原分析極盡肉麻扯淡之能事,不才無力復述。然由此忽得啟發,我決定在我的書里加上些感嘆詞以表達我熾熱的情感,使之每頁分別成為“噫!滾乎!”,“吁!你兮!”,“呔!丫耳!”,“嗐!的也!”。謹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