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有句俗話:欺山莫欺水。
在山中做事,可以任性而為,大不了摔一跤,磕破點皮肉,流點血,一般無性命之憂,半斤四兩去了是丟了塊粗皮。在水里玩耍,就要格外小心了,弄不好就出意外。小兒時上山放牛砍柴,在山上怎么瘋,父母不會管束太多。一旦聽到下了水,就大不一樣,不斷叮囑,視線一刻也不想離開你。每每聽說在外邊河里水塘偷洗涼水澡,必招來一頓嚴責,訓斥不改,則楠竹枝頭“炒肉”伺候。
第一次下水是上小學一年級,記得是剛開學報到不久的九月初旬,下午只有一節課,火辣辣的陽光曬得全身冒油,唇干口燥,全身水份有被太陽光吸干的感覺。放學途中路過一小山塘,幾個小玩伴將書包一丟,脫光衣服跳進齊腰深的水塘內打鬧嘻戲。玩得太投入,以致班主任老師從水塘邊悄無聲息將所有人短褲拿走都沒察覺。玩累了,上岸后一個個傻了眼,只得用書包遮擋,光著屁股彈子跑回家。路上行人見了,像觀猴戲一樣指著我們哈哈大笑,羞得個個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到一條地縫鉆進去。
晚上,老師來院子通知家長認領短褲。父親待我睡去,擼開被子,抬起手中一大把楠竹枝條,沒頭沒腦給了一頓爆懲,他知白天是打我不著的。
身上皮膚尚未完全愈合,再次下水,鬧出天字一號的大事來。這次選的水塘水面太深,十幾個小朋友沒一個會游泳的。雙手緊拽著水塘邊長著的野權木在水中嬉鬧,一小朋友手里拽著的小權木被連根拔起,眼睜睜看著他在水中沉浮幾下,水面冒幾個泡不見了蹤影,嚇得魂飛魄散,爬上岸作鳥獸散。等呼來大人打撈上岸,五臟六腑全灌滿了水,嘴唇呈紫烏色,已回天乏術,小命嗚呼了。事后幾年,上學放學都要繞開那口水塘走,再無人敢下水玩耍。自此,對人死不能復生留下刻骨印象,少年初識愁滋味。從此睡到午夜有驚醒的夢,驚悚惡夢。
要不是一玩伴中途被父母接回省城念書,幾年后暑假返回教會狗爬式游泳,一院子的小伙伴都將淪為旱鴨子。
沒空調、電扇降溫的青春年少時代,水塘是我們理想的避暑樂園。三伏酷暑天氣,都是泡在水里沒離開過的,嘻嘻哈哈盡情戲水、打水仗。在一起比誰的泳姿多、游得快而遠、悶水時間長、水下潛行距離遠、踩水技術高。由于泡水時間過長,每次上岸手掌腳底毫無血色,一片煞白,身上皮膚長滿雞皮疙瘩。現在回味起來,臉部表情盡是笑容。
用父親的話說會洗澡(即會游泳)唯一有點用處是方便他干水塘。父親最喜歡喂養魚塘,春季下魚苗,喂一至兩年,冬季干塘捉魚,每次收獲各類魚百十來公斤。兄妹們都不會水,專等我回家。預備一件軍大衣,一壺米燒酒。下水前一口喝下半壺米酒,脫光衣服跳入零度左右的水塘里,憋氣潛入水中,將水塘的排水口子打開,上岸后將剩下的半壺酒倒入口中,裹上軍大衣一路飛奔到家中的火爐旁,待水放干后再折回去捉魚,這幾乎成了我每年春節回家必做的一件事。有幾次受涼感冒,但嘗著那綠色無污染、鮮嫩可口的魚類美肴,看到父親那收獲后特有的喜悅心情,覺得什么都值了。
走向工作崗位后,所在城市有一灣江水繞繞流過,正是每年消夏去暑的好去處。兩次涉險,記憶猶新。一次,和兩位經常結伴同游的朋友一起往河邊走,路遇另一朋友要求加入。四人同時下水,三人游到河對岸休息半小時才突然發現少了一人。立即高呼這位剛加入進來朋友的名字,已被湍急的江水沖至下游二百余米遠。沒救生工具,三人輪流上陣,耗時近兩小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方得救上岸來。幸虧朋友神志還算清醒,溺水者心里,一根稻草足可救命,求生本能產生的過激動作弄不好即“同歸于盡”。再一次,下水前未做任何放松準備運動,從高高的河岸一躍入水,奮力游向對岸,不出一百米,一腳的小腿肚肌肉突然抽起筋來,鉆心的疼痛在額頭處滲出豆大的汗珠。返回無立足之地,繼續游還有六七百米的距離,身邊又無游伴,死亡的氣息瞬間撲面而來。多年的游水經歷告誡自己,千萬不能慌神,一切只能自救。立馬調整為仰泳動作,頭部入水至眉線,騰出一只手來用力掰住抽筋腳板,強忍疼痛游到了江河對岸。事后想,倘若兩只腳同時抽筋,只能到極樂世界報到了。
兩次意外,僥幸化險為夷,想想都后怕,心有余悸,再無心思野外游泳。隨著年歲的不斷增長,只敢偶爾在安保措施比較到位的室內泳池活動活動筋骨了。
今年清明回老家掃墓,和幾位老兄閑聊,無意中問到在村里任支書的堂弟生活近況,卻被告之在幾個月前溺水身亡了。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他也是兒時的玩伴之一,水性一向不錯的。老兄說:水塘用挖掘機清掉了底層的淤泥,水位深達十余米,反復潛水幾次打撈水塘沉底物,四肢乏力,一口水嗆到就不行了,岸上又無人通風報信,發現時尸體已浮出水面。不到50歲,兒女尚未成家,正是年富力強之時,甚是痛惜。
生命無常,看似平靜的水面暗藏重重殺機,若非浪里跳白再世,無事多辱辱山,切莫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