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年級,我爸給我買了一輛新的自行車。有一次表弟來我家,夏夜在院子里乘涼,沒事干了,我爸非要讓我把自行車推出來給表弟騎騎看,我不想大晚上去那個破落的以前為羊圈的土坯房里推輛車子出來,但我爸執意如此,我不明白為什么,即使是顯擺,也應當是我主動去給表弟顯擺,不明白爸爸為什么要這樣,況且大晚上把自行車推出來也看不清楚,要是自行車是閃閃發光的就好了。我表弟也沒有一點想看一下的欲望,哪怕他也表現的特別想看,我也是樂意去的。當事雙方都不愿做的這件事,作為第三方的他,卻有著極大的樂趣。我走到土坯屋子門口去摸燈繩,那種屋子更不可能有現在這種控制燈的開關,可是燈繩斷了,我便一直往上摸,我也不知道開關的蓋子已經沒有了,整個金屬開關是裸露在外面的,一直往上探索燈繩的手,便一下子摸在電門上。那是我記憶中印象最深的一次被電到的經歷,整個手臂都麻了。我也失聲叫了起來。我媽在屋內聞聲后,問了緣由,然后開始說我爸爸。我含著淚仍把車子推了出來,在院子里轉了幾圈。在我腦海中,一個小孩推著一輛車子,在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前面轉了幾圈,這個第三視角的畫面如此真切。我忘記了怎么把自行車放回去的。我含淚的原因并不是被電到,而是我明明不情不愿,為什么我爸非要強迫我,明明是完全不必要的事情,且被電之后他也沒怎么表示關切。讓我感覺那輛車子名義上是我的,實際上是他的,他擁有著所有權,所以,他要把車子展示給唯一有可能對新自行車有興趣的表弟看。那個夜晚,爸媽好像吵架了。而我對爸爸所做的決定是不是真的絕對正確且深思熟慮過,產生了懷疑,那時沒有懷疑這種東西,只不過埋在心里。我開始考慮,爸爸有時讓我做的事,是不是無意義的。
二三年級的時候,我班里轉來兩個外村的學生,當時我們一個年級才一個班,且都是一個村子的。轉來的兩位同學給我們帶來了歡樂,好像也是因為他們是剛轉過來,所以表現的特別活躍,想融入我們,確實如此,我們很喜歡和他倆玩,他倆說起話來一唱一和,好玩極了。后來一次晚上,我爸帶著我去他同學家串門,我爸問起我來,最近是不是有兩個轉校生,我問他你怎么知道,他說現在要去的這位叔叔家,和其中一個轉校生有親戚關系,他們在學校怎么樣啊?我說,可好玩了,他倆和說相聲的一樣。到了我那位叔叔家之后,我爸說起我的那個新同學,就說,我孩子說,他倆在班里就和說相聲的一樣,哈哈哈。然后女主人問我,是嘛,他(當時說的是我那位同學的小名)在學校和說相聲的一樣嘛。我低著頭沒有說話。我很震驚,我感覺我爸出賣了我,而我出賣了我的同學。我們那幫學生一般在大人面前是一個樣,在同齡人里是另一個樣,誰想把外面的樣子展示給父母看呢,讓他們知道也是不愿意的。即使大人們知道我們是什么樣子,也應當默不作聲,裝作不知道吧,尊重我們一下,哪怕知道我們在他們面前演一個好孩子,因為我們并沒有做壞事,八九歲的小孩僅僅有可能是在大人面前拘謹靦腆,我們在一起就瘋瘋癲癲罷了。可是我把我同學的信息告訴我爸之后,他竟然當著我的面又告訴了那位同學的親戚。他們認為這是小孩子的事,可這極大的破壞了我對爸爸的信任。此后,我不再輕易說有關我同學的信息。
暑假的時候,夏夜大人小孩都會拿著手電筒,出去捉爬爬(蟬的幼蟲,有的地方稱為知了猴),有的自己炸著吃,有的賣給飯店。那時表弟會在我家住上幾日,一塊到處玩耍,晚上一起出去捉爬爬。表弟家在縣城,不知道怎么找,雖然我也不大會逮這個東西,但也比他逮的多。后來,表弟要離開了,我爸便讓我表弟,他的小外甥帶走了一大部分。表弟走后我對爸爸的做法表達了不滿,為什么一塊逮的,他還沒我逮的多,給一半就算了,還拿走了這么多。我爸解釋,因為表弟在縣城住,很少吃到這個,以后你還可以逮到,所以讓他拿走大部分。聽到這個,我也表示理解,畢竟我也做哥哥。之后堂哥來我家找我爸聊天的時候,當著我的面他又對我堂哥說起這個,讓表弟(此處稱呼我表弟小名)拿走這么多,他還有點不高興了,說怎么讓表弟拿走這么多啊,哈哈哈。我又一次驚呆了,他這次把我自己的情緒出賣給了別人,我看了一眼堂哥的眼神,好像在說,當哥哥還這么小氣。小時候我一家三口和爺爺奶奶住在同一個宅子,所以,帶著孩子來看望爺爺奶奶的長輩肯定會來我屋里,不管是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來了,我都沒有情緒。我媽教育我,哥哥姐姐來了,他們是客人,你要聽話;弟弟妹妹甚至是你的大外甥來了(我大外甥出生的時候我才一年級),你是大孩子,更要讓著他們。所以之后不管家里被折騰成什么樣,我都不會抱怨。僅此一次,卻又被出賣。或許大人們認為都是一家人,或許大人們認為都是小孩子。主動的去和他表露情緒,也僅此那一次。
高中時,回家我就很少說話了,原因有很多。有一次吃午飯,說起學習時終于有了一點爭吵的架勢,我爸忽然說,你在學校表現那樣,還不說,你的日記我都看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嘛!不和我們說,寫在日記里,以為我不認字啊!我無言以對,我就像光著屁股站在他們面前一樣。還有什么好說的呢。他認為我是他的兒子,我必須無所不言,必須坦誠相待。我必須那樣,必須這樣。沒有隱私,也沒有空間,只有他的想當然和我以為。我就應該光著屁股在他面前,誰讓我是他兒子呢。
說這么多,我也會想,嗨,你爸爸難道沒有做過讓你感動的事嘛,沒有一刻會讓你感覺你很對不起你的父親嘛。有啊,有很多啊,但我想表達的并不是感動和愛啊。即使如上所述,我也愛我父親,也會像他疼愛我一樣的去疼愛他。可是,只限于此了。他對我的是父愛,而我與之回報的也只是孝順而已。
我沒有其他信息可以與他分享,我想和他做朋友,可我只是他兒子;我沒有其他意見可以發表,他讓我做的全都是為了我好,即使他的話是無意義的;我沒有其他情緒愿意表達,因為我不知道我告訴他的情緒,他轉身又傳達給了幾個人。我曾默認這個人是我的朋友,他像超人一樣無所不能,如果他還是我的朋友,和我談天說地,給我保守秘密,該多好啊。
最后,面對他,我什么都不想說了,也想不起要說什么,該說什么了。
日記也不會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