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們倆就這樣形影不離地在校園里一起上課、自習(xí)、散步，在業(yè)余時間玩耍聽歌逛街。她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的生活，我一向不善于此，笨拙不已，可是只要有她，就有了光、有了鹽、有了一切。我是那樣地幸福，步履輕盈矯健如雛鷹，常常才思涌動激情勃發(fā)，詩作一篇又一篇，都仔細(xì)謄寫了給她。
我知道自己有多么愛她，她也一定從心里喜歡著我，卻不敢大膽地表白，詩作里只敢朦朧指涉。因為，她一直不能忘懷于她的男友，也更因為我隱約地知道這種愛是不容于世的，我比中學(xué)時代更加清楚了一點——這樁事情有多么見不得人，我想大膽地愛，卻又膽怯地壓抑著，不敢任由自己的“變態(tài)”心理肆意汪洋。
從初中開始，我的心里就一直有個難解的謎團，我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對男生毫無感覺可言，卻打心底喜歡女孩子。我試圖從書籍里尋求答案卻總是一無所獲，那個年代的信息渠道單一又狹窄，這種很容易被扣上“流氓”、“變態(tài)”大帽子的事情，更是不可能出現(xiàn)在普通受眾的視野范圍之內(nèi)。
青春期的我，對于自己和女孩子之間的愛慕，既喜歡向往又害怕困惑，基本上是在幸福而被動地接受著女孩子們的垂青，幾乎沒曾敢大膽忘形地去追求過誰。連同與Jone，每次情感的突破都是由她來實現(xiàn)的，而我總是帶著點本能的膽怯與顧忌。
大學(xué)年代，我基本確認(rèn)了我喜歡女孩子不是偶然的，可是對于這件事情洪水猛獸的另一個猙獰面目也更加恐懼和怯懦了。我骨子里不是一個敢于突破世俗條規(guī)的人，自私功利，沒有勇氣為了自己真心相愛的東西去承擔(dān)風(fēng)險和壓力。
在家長師友那里，我是那樣一貫地中規(guī)中矩、聰慧上進、謙和出色，我頭頂著多年積累的好學(xué)生的高帽子，行走在康莊大道上，只敢在人后悄悄品位自己天性里最喜愛的情愫，每每因為想展望一點點進展的可能性感到不寒而栗。我不敢稍微把愛暴露得太突顯，苦苦地壓抑了又壓抑，升華了再升華。
其實，每當(dāng)我們班男生邀請卓玫一起游泳、滑旱冰的時候，我都是表面爽快答應(yīng)她，內(nèi)心不是醋海翻騰也是五味俱全。一兩次后，卓玫觀察出了我情緒上的異樣，就逐漸推脫掉了男生們的邀請。
我心里很高興，也有愧疚，便勸她還是接受這些追求者的邀請，大學(xué)時代就是談戀愛的季節(jié)嘛，何不趕緊選拔。她微笑著說，我不喜歡他們，我只喜歡你們。這個“你們”當(dāng)時把我說得臉直發(fā)燒心直顫，我知道，她把我和她原來的男友給歸到一類里了。
我和卓玫就這樣柏拉圖著，頂多牽牽手。最黏糊的時候，我會在臨睡前和她躺在一張床上，卻不敢越雷池半步，只聽著她柔柔的話語，聞著她暖香的體味，感受著她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這樣的夜晚持續(xù)了多久，我已經(jīng)無法確切記清。
但是，每當(dāng)我回想起來那些夜晚，我的眼前仿佛展開了最為溫暖美好的畫卷，我只敢悄悄地、深情地回望幾眼，生怕驚嚇著了那兩個單純青春的女孩子那樣甜蜜寧靜的夜。月色透窗朗照在地板上，四張上下鋪的床面對面沉默著，偶爾夜風(fēng)拂過，藍(lán)白相間的格子床單會微微揚起一角，搖曳似我彼時欲仙欲死的心思。
卓玫在事隔一年之后，仍然不能在心里放下那個俊美的男孩。不止一次地，我會看見她在課堂上走神了，用鉛筆在紙上勾勒出了一個男孩子的面容，那么明亮有神的一雙大眼睛，她會在這樣的畫像邊上寫滿那個男孩子的小名。然后，我就可以切膚感受到她眼神里的那種孤苦和痛楚。
還有一次，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精美的硬皮本子，從那里面輕輕地取出了兩根纏繞在一處的青絲，一根長一根短，是他們海誓山盟的見證吧。她那樣溫柔深情地梳理著那兩根纖細(xì)的發(fā)絲，好像是一個母親在愛撫自己幼小的孩子一般，看著她輕輕起伏的纖細(xì)手指，我的心跟著她的心一起疼痛不已。
那一刻，我恨不能跋山涉水去替她把那個男孩子找回來，跟他說，沒有他，卓玫是多么地痛苦和失落，跟他講，卓玫不是在乎名利的人，她只愛他這個人，不管他是工人還是富翁。
過了這些黯然神傷的時刻，卓玫還是會像往常一樣，陪伴著我，做哪一件事情都那么陶陶然、美滋滋。她不讓我剪短發(fā)，我于是留了一頭順直的黑發(fā)。我要參加校園歌手大賽，她為我四處搜羅置辦，預(yù)備好了一套美麗的行頭。那一晚，她坐在第一排為我助威，我發(fā)揮得那樣完美到位，一夜間，不再僅僅以學(xué)業(yè)文才聞名于校園。
大二了，卓玫收到的情書日見增多，有鋼筆寫的，也有毛筆寫的，她都給我看過了，然后就收起來放在一個盒子里，從不回信。我也收到了情書，很多封都來自于一個高中時候的同學(xué)，他也考到了這座城市，當(dāng)年他給我的印象并不差，但那時候我全心全意地在喜歡著Jone，根本沒有多想其他。
我的情書也都給卓玫看了，她就認(rèn)真地幫我把著關(guān)，并且攛掇我接受那個高中同學(xué)的追求。我總是開著玩笑把她的話支到一邊去，心里想，怎么會為了他舍棄我的卓玫呢，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啊。
一個春天的黃昏，我們倆穿過被花樹環(huán)繞的小徑，微風(fēng)裹挾著撲鼻的香氣輕輕拂過我們的臉，長發(fā)隨風(fēng)飄揚，青春的氣息不可遏制地充溢四周，仿佛全世界的美好都是布景，我們才是臺上的主角，我們嬉笑唱歌，意氣紛發(fā)間疾走如飛，好一段青春美年華，好一懷純摯真童心，好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啊。
剛坐在教室里半個小時，教室的門突然開了一個小縫，一個聲音叫了一聲“卓玫”，她就跟大夢初醒似地立刻站了起來，急匆匆地出去了。我基本猜測到了事情的原委，書看得心不在焉、信馬游韁。
我原來曾那么真摯地替卓玫祈禱那個男孩的歸來，可當(dāng)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才突然發(fā)覺自己有多么得難過脆弱，我的心情復(fù)雜到了極點，有嫉妒有委屈，也有孤單無助的失落。我的生活里已經(jīng)習(xí)慣了卓玫的存在，簡直不知道沒有了卓玫還能怎樣過活。
那個晚上，她很晚才回到宿舍，臉上是無法掩飾的巨大幸福。我的心跌落在了無底的冰窖里，默默地躺在床上，可憐巴巴地舔著自己的傷口，顧影自憐。
卓玫把我叫到了她的床上，跟我講他們和好如初了，男孩子這一年多過得有多么得苦。他們再也不會分開了。我默默聽著，心里在流淚。
那天之后，我們之間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一道無形的裂紋。卓玫陪伴我的時間開始少了。我跟她慪氣的時候多了。高中的那個男同學(xué)還是隔三岔五地來情書，周末也過來找我玩。慢慢地，我們朝談戀愛的方向發(fā)展著。
可是我發(fā)現(xiàn)，我跟男生談戀愛的時候毫無感覺，那些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情感、真知覺好像被擰上了開關(guān)，跟他在一起，簡直只是在用表層的感知覺敷衍了事地參與著戀愛的游戲，最多夾帶著一點好奇。再沒有默契，再沒有熨帖，再沒有心旌蕩漾，完全不對型號。
可是，大二快結(jié)束的時候，全班幾乎已經(jīng)沒有單身的女生了，大家都在不遺余力地物色男友。更重要的是，卓玫已經(jīng)不再完全屬于我的生活，我就這樣一本正經(jīng)地開始了戀愛，平生第一次跟一個男生。某種意義上，是因為卓玫跟男生戀愛而導(dǎo)致了我的跟男生戀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