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歲那年第一次見到肯德基,驚為天人。她就站在校門對面,一襲紅衣白扣子,里面是溫軟如玉的肉,還懷著好多小玩具。旁邊賣粉的窩棚沒羞愧難當憤而自殺,臉皮不要太厚。
當然我并不確切知道肯德基的肉如何,畢竟從沒進去過。那時候一套《中國少年兒童百科全書》100塊,每次去書店我都向媽媽保證:“我只看看!”后來她還是咬咬牙,一手緊緊拉著我,一手緊緊攥著錢走向收銀臺。一整張我都沒怎么見過的紙幣交上去,居然轉眼就沒了,什么五顏六色的票子都沒換回來。這個胖阿姨吃起小孩來一定不吐骨頭吧。走出書店,我和媽媽眼睛都有點濕潤。
我曾以為買書是媽媽最愛我的時刻,不過一年后就出爾反爾了。因為她說要帶我去上海。一開始我還無動于衷。“去上海看爸爸!”她興奮的說,我沒搭理她。“你這孩子,上海有肯德基!”
后來學習期貨市場,如魚得水。可能因為我很早就懂得未來的價值吧。去上海吃肯德基這個預期讓我在學校里威風八面好一陣。再也不嫉妒了,當同桌拿出白頭發老爺爺玩偶。“我去上海吃,才不跟你們一般見識!”
上海是一條長長的密閉空間,一座腿的森林,一片放學般的喧嘩。我經常走丟,然后被媽媽找到抱起來。我趴在她耳邊蔫蔫的說:“我要吃肯德基。”“傻孩子,還沒到上海呢。”這時我能看到窗戶,詭異的分成上下兩半。窗外是我從沒見過的風景,像動畫片,但又很真實。轉念一想,連星矢都沒吃過肯德基,也沒去過上海。再轉念一想,完了完了早上吃了太多米粉,沒地方盛肯德基了!我感到一陣惡心,毫不客氣的吐了媽媽一身。
現在想想,那時采納了一套肯德基世界觀。閏土扎猹因為猹吃西瓜?那我也要扎同桌,因為他吃肯德基。乘法口訣?乘號是兩根一樣長的薯條。世界有那幾大古文明?我知道我知道,有巴比倫,因為念起來和肯德基很像。
于是火車一路向北,藏污納穢又暗懷明珠,將無數欲望從萬里之外傾倒進黃浦江。
爸爸放過好幾輛桑塔納出租車,最后挑中一輛面包車。
我覺得他很明智,因為一會我就要吃成面包車那么大,小轎車根本塞不下。媽媽在抱怨什么,衣服啊,小學啊,爺爺啊,生活啊。隨著我使勁掙脫她的手,意圖跑向馬路對面一見如故再見傾城的肯德基姐姐,她的抱怨又添加了新內容。什么車啊,人啊,爸啊,我啊。
“哎呦,寶寶眼睛真大。”一個陌生阿姨對我說。
“嗨,一看到肯德基就這樣。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了。”我爸笑著回答。
我坐在爸爸肩膀上,排在長長的隊尾。在心里背誦看到的每一個字:“香辣雞腿堡套餐,35元。奧爾良雞腿堡套餐,35元。深海鱈魚堡套餐,30元。土豆泥3元。上校雞塊……”
“你們是外地人吧?”一個叔叔問我爸。
“麗麗你去找個座位,真是的,哪來的這么多外地人。”一個哥哥對姐姐說。
“安啦上海人不興這么舉著孩子的呀,可不要掉下來砸到我呦。”身后有人說。
可是我不愿意下來,我還沒看夠。無骨雞柳多少錢啊!
“這幫外地人,哼。”
輪到我們時爸爸放下我,我扒住粘糊糊的柜臺。
“要什么?兒子/小朋友。”爸爸和服務員同時說。
我突然感到一種壓力,一種說不出的恐懼。說錯了怎么辦?有幾個字我還不認識。服務員會嘲笑我?爸爸會給我買最貴的那個嗎?傻逼同桌吃過什么?買什么才送玩具……
“算了,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就來個那什么田園雞……堡。”
“不要薯條和可樂?”
“算了,不要那些東西,孩子不能喝涼的。”
“只點一個漢堡?”
“哦,我不吃。吃不慣。讓孩子嘗嘗鮮。”
“兒童套餐加10塊錢就送上校系列玩偶。”
這話如當頭棒喝,我幡然醒悟。
“我要玩具!”
我都沒注意媽媽和別人打起來了。包裝太難撕,蹬著滑雪板的肯德基爺爺被困在一層塑料里,看的明顯,摸不真切,就像小學畢業或者其它再也不用上學的某天。我上嘴咬,爺爺在我臉上蹭來蹭去。
突然漢堡可樂薯條撒了一地。我抬頭看,爸爸從后面拖住媽媽,媽媽在哭。
我也哭了。
后來發生了很多事,比如我拿起漢堡卻被媽媽打了一巴掌,比如爺爺的滑雪板斷了,比如媽媽罵爸爸不是爺們,比如他倆離婚,比如考85分媽媽拼命打我,比如填志愿只寫了上海某大學。
后來我沒吃過肯德基。也沒帶媽媽吃過。怎么說呢,我和她的關系并不太好。可是滑雪板上校我一直留著。盡管破爛的不成樣子。本來能上發條讓他自己前進,現在也高位截癱半身不遂了。掉漆嚴重,五官模糊,就像人類最原始的圖騰。請想象尼安德特人在拉斯科洞穴畫了一位肯德基上校,億萬年過去,有的染料揮發殆盡,有的滲入墻壁,最后化成某種難以解釋圖案。考古學家認為,此處原是屠宰場,因為墻上殘留血跡。
別人且離且棄,而我敝帚自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