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2、葉東隅

Chapter2、葉東隅——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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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醒過來,無奈找不到夢的出口。

睜開眼的時候,十一點半,該吃中飯了。

手機是四個未接來電和一條短信,當然全都來自小焱。

昨晚跟幾個朋友出去喝酒,頭到現在還暈,但思寒站在四樓陽臺的影子,清楚得像是打了銳化的相片,她說:“現在,你可以走了。”

電話響,我以為是小焱,卻是老郝。上大學之后,他學了醫,我們很少聯系,但時間距離統統不成問題——他不僅是我高中時代的班長,更是我的死黨。

開門見山是他的風格:“八號同學聚會,去不去?”

我抬頭去看把窗戶切割成無數塵埃的陽光,順著光的走向凝視傾瀉到地上的大片光漬,一陣恍惚。

他陪著我沉默了一會兒,卻說:“鄭思寒會去。”

“我沒問……”

“李焱也去。”他打斷我,聲音沒有一絲調侃的意味,“我不管這是不是你關心的,反正我都告訴你了。去不去你自己看著辦。”

我走到窗前,看陽光分解了玻璃的纖維,嘴里溜出一句:“不在場證明。”

“什么?”

“沒什么!”我搖搖頭,“她倆都去,我不能不去。”

“你怕前任跟現任掐起來啊?”老郝干笑了兩聲。

我常舒了一口氣:“掐起來我幫誰?”

“沖這句話現任就該砍了你。”

我搖頭大笑:“還有一種可能,她們一起砍了我。”

“沒看出來,你還是在拿繩命談戀愛……”

我隨意踢著墻角的籃球,笑得難堪至極。

“東隅……”

“別婆媽,說!”

“我就問一句,你喜歡李焱?”

我一腳停在球上,腦海里出現小焱的模樣:“我不知道。”

老郝應景地嘆了口氣:“那就是喜歡了。”

“我說了我不知道!”我吼了出來。

老郝聲音很平靜,我從沒見他跟誰急過:“癌癥病人從確診到死去,其間是有一段時間的。”

“五年?”

“外因會加速死亡。”

“小焱?”

他不置可否:“問你這個問題之前,我一直都認為,你和鄭思寒分手完完全全是你們兩個人的問題,不關李焱任何事。”我愣住了,那一瞬間沒來由的覺得,他跟我一樣站在窗邊的陽光里,“我不問你還喜不喜歡鄭思寒,這個問題傻逼似的。沒記錯的話,五年了吧,你們兩個在一起。可能在一起久了會厭,但無論如何,都不是因為李焱吧。但是現在,我改想法了,李焱能讓你說出不知道,那她就已經贏了。”

????我低下頭:“你去問思寒的時候,她的回答是不是六個字——‘去,為什么不去?’”

“哈,別說是這六個字,連語氣都一模一樣!”老郝好像興奮地在那邊暴走。

我伸手在玻璃上描我的慘笑:“這就是她…從來不肯示弱…這就是她……老郝,你知道現在我看小焱看到的是什么嗎?我看到的是我自己,看到的是跟思寒在一起時的葉東隅,被動的,討好的,不確定對方是不是喜歡自己,所以有時會很崩潰。”

“當初你追她可能就是因為只有她能讓你崩潰。”

只有她能讓你崩潰。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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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結束,爸讓我去一中。其實報哪個高中都無所謂,我只要在三年后的那次考試中過一本線,就可以穩去S大,而其他人要考到630分以上。我不準備在高中談戀愛,因為從小在大學校園里長大,我完全清楚大學里的選擇更好更多。

可這個原則在高一時就破了,因為看見了鄭思寒。

鄭思寒從樓梯上走下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得追她。這妞太漂亮了。不,不是漂亮那么簡單。

她的眼睛總是看向某個不知名的遠處,不是害羞,相反,是一種冷漠的驕傲,看人的時候永遠是一個微抬眼瞼的前奏,然后微張嘴巴,一副審慎戒備的表情。她是這種人:在一間巨大的人聲鼎沸的屋子里,她走進來,不說一句話,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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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月考我們分在一個考場,還是同一列。只是她坐正數第二排,我在倒數第二排。按慣例是每列最后一個人收卷。我示意身后的女生,收卷的事情我來做,她滿面驚喜地答應。

一路向前收過去,終于走到她身邊。我瞟一眼密封線外姓名一欄:鄭思寒。

知道她的名字后,不明白為什么,有關她的信息從四面八方涌來,其中傳的最多的,還是她奇異的家庭組合。我想了很久,那個樓梯上一眼看上去如此特別的女孩子究竟特別在哪里,我能肯定,不是因為身世。她永遠是那種神情疲憊而氣質銷魂的女孩,她屬于任何人,都是一個會讓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糾結的事情。

我不想冒冒失失地出現在她面前,我想挑一個準備充分的時機讓她認識我。這個時機究竟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時間進到十二月份,在一中的第一個冬天,那天七班門口突然聚滿了人。內心沒來由的不安,我跑過去撥開人群。

????一眼看過去,蹲在墻角的那個人是鄭思寒,縮成一團,長長的黑發包住了她的整個上半身。我們班的一個女生面如土色的站在那兒,慌張地說:“我不知道……我只是跟她打了個招呼……我不知道……”

“你先回去。”經過那個女生身邊的時候,我的語氣有些命令的僵硬。

我跑過去,蹲在她面前。看不見她的表情,因為她的臉全部埋進了膝蓋。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但一定事態嚴重。我試著伸出手,不確定會不會傷到她,猶豫了兩次,攥住了她的肩膀,嶙峋的肩骨硌得我手心生疼,這樣的一個女孩啊。

我晃晃她:“思寒,沒事了。”

她抬起頭來。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鄭思寒,蒼白的臉寫滿了一個詞——撕裂。

我跟她對視,不確定她能不能看到我,因為她的眼睛里,有一個巨大的黑洞,無盡的撕裂的恐懼,深不見底。

她靜靜地看著我,尖尖的小臉陷落在烏黑的頭發里。我前傾身子,雙手握住她的肩膀,稍一用力,她像只小兔子被我從地上拎了起來。我攥住她的手,突出重圍。

我也不知道要帶她去哪里。腦子里只一個念頭:帶她走。

這是我和鄭思寒真正的初識,好像還是在她有點神志不清的狀況下。哎,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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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以后的四天,我都沒有再見到鄭思寒,我擔心那微薄的印象還不足以使她記得葉東隅是誰,想著該用什么方法鞏固一下。

我和老郝百無聊賴的往三樓去,抬頭向上看,樓梯的拐角,巨大的落地玻璃前,一個身影突然整個地出現在眼前,冬日的陽光給她的輪廓鑲上了一道毛邊,我白癡地頓了一下。她還是那個氣場盛大的女孩,自顧自地走著,浸淫在某中思緒里,眼睛看向不可知的時空,無所謂的疏淡表情。

她終究不知道我是誰。

我把頭轉向一邊,手在兜里一陣發麻,呵,葉東隅,居然也會有人讓你自卑。

“葉東隅?!”

廣島上空升騰起巨大的蘑菇云,我猛地定住。

視野里是她揚起的臉,我這才發現,我從沒見她笑過,她笑起來微風小雪,恬入心窩,全然不是自顧自走路時冷若冰霜的模樣。

她是真的笑了。

我張口結舌,無比腦殘地說了一句:“嗨。”

她滿意地點點頭。轉身下樓。

據老郝目測,跑過那一層的樓梯,我只用了三步。

老郝搭著我的膀子笑得陰陽怪氣。我扯他的臉:“丫笑得這么猥瑣。”他學著鄭思寒的聲音叫:“葉東隅?!”“滾!”我推開他。他追上來,押著我的后頸到過道的玻璃前:“你丫自己看看,咱倆到底誰笑得猥瑣?!!”鏡子里的那張臉傻了吧唧,傻到即使意識到我在看它,也還是扯著嘴角。

“身為高一一班的班長,我不得不為你的叛班行為表示痛心……”老郝一手捂心,痛得呲牙咧嘴。

我斜倚在窗邊:“開什么機車?叛班?”

“我靠!你不覺得你去七班比去咱班還勤么?”我沒心情跟他貧嘴,腦子忙著想一些重要問題,比如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老郝咳咳,“話說上次去校史館的時候,發現里面有張老照片長得挺像七班的那誰……”

我一下來了精神:“在哪里?”

老郝嘿嘿樂著:“表激動!可能大凡美女都長得三分像,但據我和螃蟹以及張大喵一致表決,那個82級的校友跟鄭思寒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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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我和老郝去確認,正好趕上校史館整修,不對外開放。我們好說歹說又天馬流星的編了很多靠譜不靠譜的理由才說服看館大叔以打掃整個校史館為交換條件進入。

我和老郝全副武裝,拖把抹布一應俱全,后面跟著看館老頭。發現有12個展區后,我在心里默默地爆了句粗口,一個小小的一中有神馬可展的?幸好老頭跟了一會兒就去玩超級瑪麗了。我和老郝火速跳起,挨個展廳尋找那張照片。

之所以做這件事,是因為心里一個強烈的預感,82級,算起來,能做思寒的母親了。

照片里的女孩叫許寒,82級優秀畢業生之一。我好像看見了鄭思寒的短發造型,眉眼之間說不出的清冽溫婉。隔著玻璃,我用手悉心擦去上面的灰塵:“思寒的媽媽也是一中畢業的嗎?”

老郝驚悚:“想什么呢?!哪有這么巧的事……誒,不過……不知道呢。”

“那只有她自己來確認了。”

“喂,她家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萬一她……”

“我覺得她想知道。”我囁嚅著說,“她想。”

許寒,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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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新躺在床上,宿醉使記憶草叢般瘋長,我驚恐地發現,直到現在,那些細節依然清晰如昨,我甚至記得帶思寒去校史館時,午后的斜陽把她單薄的側影投在墻壁上。

如我所料,她看見那張照片時愣住了,飛快地跑近,鼻尖快貼到玻璃上。我抑制住自己的緊張,裝作才發現,開玩笑地說了一句:“你是穿越來的?”

求你了女孩,千萬不要難過,因為那不是我的本意。她突然轉過身,精致的小臉湊到許寒旁邊,頑皮地笑:“像不像?”我點點頭,不太放心地盯著她。

她卻無厘頭地說了一句:“我是小雨,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那一年,周杰倫攜桂綸鎂獻上了自己的導演處女作,葉湘倫在琴房遇見了二十年前的路小雨。那一刻,時光從耳邊呼嘯而過,周遭變換更迭,空間在我腳下裂開,我突然有一種感覺——面前的女孩真的穿越了二十年,懷抱一個巨大的secret,只為我的到來。

我淡笑:“這是不能說的秘密。”

她沉默著重新轉過身,雙手攀上鏡框,摸索著邊緣部分。

我從明凈的玻璃上看她的剪影,問:“你在找什么?”

“找能卸下來的地方。”

我看了看門口,心一橫,伸出手取下畫框,鄭思寒垂手,靜靜的站在我身邊,我費了很大勁才把它卸開,她立馬沖過來,我自覺地讓出地方。

她彎下腰,濃黑的齊腰的頭發從背上鋪開,月光一樣的臉讓人想起海面上時隱時現的人魚。鄭思寒的手指非常長,纖細且毫無血色,彈琴一樣的,把穿著校服的短發半身像取了下來,她把那張照片貼在臉上,閉上眼睛,輕輕地叫著:“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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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上學期最后一天。

毓秀園。

我說:“做我女朋友吧。”這句練習了無數遍的話,在她面前說的格外艱難,我等待最后的審判。

“好。”沒有遲疑的,只一個字。

我以為我幻聽了,難以置信地問:“你說什么?”

她瞪我:“你剛才說什么?”

我大囧:“做我女朋友吧。”

“誰做你女朋友?”

“你。”

“我是誰?”

“鄭思寒。”

“鄭思寒做誰的女朋友?”

“我。”

“你是誰?”

“葉東隅。”

“連起來說。”

“鄭思寒,做葉東隅的女朋友吧。”

“好。”她抬起頭,微笑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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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鄭思寒的男朋友絕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但有鄭思寒做女朋友,這種不輕松也值得包涵了。在學校,我們通常一起吃晚飯,高二的一天傍晚下了很大的雨,我從老班那兒出來時已經過了吃飯的時間,趕到餐廳的時候,她的情緒跌到了谷底,嘴唇沒有一絲血色,她并不發脾氣,只是冷淡得讓我處處碰壁。我明白她是一個異常缺乏安全感的女孩子,遇到事偶爾會歇斯底里,而且倔強的可怕。

在一起一年之后,我才發現思寒最大的秘密——自卑。聽上去很不可理喻,但用心想一下就能理解,上天給了她無與倫比的外表,卻太早的剝奪了她被守護的權利,那種根深蒂固的被遺棄的經歷使她的生命永遠都有一種殘缺,以至于她永遠處在一種害怕失去的狀態中,稍微觸及就鮮血淋漓。這種敏感的威脅導致了她的不自信,覺得一切都終將離她而去。不告而別或者朋友爽約對別人而言可能只是小小的失望,但對思寒來說,將是彌天的災難,我能理解她那天的憤怒,因為我聞到了濕答答的空氣中彌漫的赤裸裸的恐懼,失去的痛楚以及無可言說的不確定下對傷害的緘默。我除了抱緊她,蓋住她的傷口,告訴她我有多么抱歉之外,別無他法。

爸媽都見過她,毫無意外的歡喜,畢竟,女孩子不是輕易就能長成這個樣子的。爸暗示說,希望我們兩個上同一所大學。思寒的笑容淡淡的。

等高考成績的那個暑假,我們經常見面。有一天下午,陽光是那種老態龍鐘的樣子,她窩在我懷里看一部很老的港片,故事乏善可陳,一句話就能說清:世家公子愛上了優伶戲子,沖破種種阻礙終于結合。我因為懷里抱著她才沒有睡著,看到最后,是在大紅的戲臺上,男子對女子說:“今生何其有幸,如若娶你為妻。”思寒的眼淚掉下來,她細瘦的胳膊猛地一用力,死死地卡住我,好像下一秒,我就會突然不見。

我用掌心接著她的眼淚,當時還想,思寒這么喜歡,那我求婚的時候,一定要說上這句,即便又會把她惹哭,但心里應該是幸福的吧。

今生,何其有幸,

如若,娶你為妻。

女孩,我真的,曾經想過,要娶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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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績出來,思寒沒有過線。

我還記得拿到成績單時,身體崩裂的感覺。

是思寒先打來的電話,語氣輕快地仿佛有只小鳥在眼前蹦達,像個嬌憨的小姑娘:“我們兩個的大學,隔著三個半小時的車程。你要常來看我!然后……”

“我們會上同一所大學。”我淡淡地打斷她。

“東隅……”她艱難地叫我,“我……去不了S大的。”

我閉上眼睛,微笑:“傻瓜,誰說上S大了?”

“東隅!”那邊是驚叫和眼淚掉落的聲音,“我求你了,你一定要去S大,東隅,別任性,求你了。”她掛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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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份,成為大一新生后的第一場雨降在S大。

下了選修,跟思寒說待會聊。收起手機走出去,著實被外面的景象嚇了一跳——天與地的界限已經完全模糊,巨大的漣漪在教學樓前的廣場上形成了噴泉,遠處的有了年月的建筑物被淋得色彩鮮明,發出轟隆的萬珠砸地的聲響,那一瞬間的S大突然變成了一個一百歲的老人,在雨的捶打中屹立著,渾身上下透著股悲壯的味道。我按捺不住重新掏出手機給思寒發簡訊,跟她講我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能感受到的新鮮水汽。

她回復:帶傘了么?

嘎……我呆了一下——靠,怎么回去?其實淋回去也不是不行,只是腦袋還是機械地轉著,經濟學原理追求利益最大化的本能驅動中,想看看有什么比淋回去更好的辦法。

就這么突然看見了李焱。

她在兩米開外的地方,拘謹地朝我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我沖她抬了抬手,原來她也來S大了。怎么說呢?我們是高中同學,但并不熟。對她的印象大略是成績很好,不太愛說話。

我把書頂在頭上,一頭扎進雨里。說實話,跟思寒交往兩年半,已經快忘了怎么跟其他女生打交道了。

與此同時聽見了我的名字,我顧不得看誰,又一頭扎回來。

李焱站在穹頂下的臺階上,四肢都很用力的樣子——剛才那聲是她喊的。

我拉起背上的襯衫,才幾秒鐘的功夫,就透了。

她走過來,我奇怪地發現,同學三年,我好像才看清她的長相。貓兒一樣的小圓臉,連眼睛也圓圓的。她的頭發并不長,齊肩,看上去很絨軟,走一步就顫一下。

她站在我面前,猝然擠出笑容,從身后拿出一把藍色的折傘。我沒有接。

“我有兩把的。”她遞過來,微笑地說,聲音像被雨水澆洗過,微潮。

“真的?”

“呃……是。”她的圓眼睛在地上掃了個來回,然后抬起頭堅定地看我。

我嘆口氣:“你住幾號樓?”

“1號。”

“嗯,我住14號。先把你送回宿舍,傘明天還你。”

“啊?不用了,我有兩把傘的!”她著急地說。

我彎下腰,找她的眼睛:“你上課帶兩把傘啊?”

她躲,囁嚅著:“我可以跟宿舍的人一起回去。”

我直起身看遠處正朝這邊打量的女生,那幾個女生哈哈笑著,表情夸張地喊:“李焱,我們先去超市咯!”說完一窩蜂的迅速消失。

我撐開傘:“走吧。”

她縮縮腦袋,跟上來。

傷腦筋,李焱總是往傘外跑,走著走著就掉在了外面,靠近我的那條胳膊,夾得緊緊地,像是生怕蹭到我。我只能把傘伸到她外側的肩膀那兒。她抬頭看看,伸手把傘柄往我這邊推推。

道路兩旁的喬木全都被水洗的鮮綠異常,裸露的泥土變得松軟了,閃著油亮亮的光,巨大的樹冠里,會有鳥兒瑟縮的躲著,一動不動。我深深吸著自然的味道,整個肺都快煥然一新。

李焱從傘下伸出腦袋,指著榕樹上的大鳥說:“你看,它都快淋傻了。”

我抬頭看那只已經被淋得木然的肥鳥,笑了一聲,歪傘蓋住她的頭頂。

她忽然轉向我,手指擺出剪刀手,認真的說:“我的確有兩把傘。”

呵呵,這姑娘真有意思。很執著呢,而且反射弧不是一般的長,有點斷電~

“好吧。”我配合地點點頭。

她挫敗地說:“只不過那把在宿舍里。”

我忍俊不禁:“那你剛剛在穹頂下說你有兩把傘,是想表達什么呢?”

她的腦袋撇向一邊,聲音中帶了賭氣的意味:“我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好吧。”我再次配合地點點頭,努力不笑出聲。

空氣涼涼的,周圍都是噼里啪啦的雨聲,即使并排走,也要高聲說話才能聽清彼此,很有意思。如果這時候,一手握著傘,一手握著思寒,跟她一起站在這條走過了久遠時光的小道上,會不會陡生出地老天荒的錯覺?

覺得應該說點什么,就煞有介事地問:“你的‘yan’是三個……”

看不清她的眉眼,聲音低低地但是很清晰:“你好,我是李焱,木子李,三個火……”?

我似笑非笑:“你在搞什么?”

她仰起頭,貓兒一樣的圓眼望著傘頂,笑得溫柔無害:“我想跟你重新認識一次。”

這個女孩越來越奇怪。我覺得如果我說一句“你好,我是葉東隅,‘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東隅’”,感覺傻透了。不過,天哪,我鬼使神差的說了。

“這個成語的意思是白天失去的,傍晚就會得到。”她說的很慢,心滿意足的樣子,“嗯,真好。”

我抓抓頭發:“我爸是文院的,聽他說當初取‘東隅’是選‘日出東方’那個意思。”我抖抖,酸死了。

“東……葉東隅知不知道從一中考過來的還有誰?”

我是真的不知道,就搖了搖頭。

“那你知不知道……”她說不下去,止住了。

我疑惑地看她:“你想問什么?”她困惑地搖搖頭。

也許是錯覺,她的神情忽然很落寞。

我送她到一號樓。

走下臺階的時候才發現忘了什么,我大聲喊回她:“李焱!”

她跑回廳口,白裙子翻飛,站在臺階上,圓圓的大眼睛里有一種難以置信的光芒。

我晃晃手中的傘:“明天在哪里還你?”

“在第二節專業課吧。”

“啊?”我有些迷糊。

她瞪大眼睛,大聲喊:“我跟你是相同的專業!我跟你一起上專業課!我們只是不同班而已!!”她茸茸的頭發因為吸收太多雨霧的關系,已經不再一顫一顫的了,兩條細瘦的胳膊在身體兩側僵直地垂著,末端還握著拳,很用力的樣子。她一下變成了穹頂下用力喊回我的李焱。

我愣了一下,用力晃晃手中的傘:“我知道。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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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宿舍了,思寒打來電話:“干嘛不回我短信?”

我一拍腦袋:“忘了!剛從雨里回來的……”

她那邊雜音很大,應該是站在陽臺上:“怎么回來的?有沒有淋到?”

“還記得高中同學里有個叫李焱的嗎?她也在這邊,借她傘回來的。”

“女生?”

“哈?嗯。”

“一起?”

“額……嗯。”

“切~”她拖長音,像個小無賴。

我壞笑:“又無聊!要相信你老公~”

“哼哼,心虛了吧!!我要來查!!崗!!”

我大笑:“來啊來啊~”

“那你現在出來接接我好不好?”

“什么?!”我猛地站起來。

“東隅,你們學校的保安真討厭……東隅,我的傘都快漏了……”她委屈的說。

我跌跌撞撞地往校門口跑,遠遠看見那個著白衣青花的女孩,黑發明眸,渲染成潑墨山水的大寫意,我的女孩,眼帶笑意,暈開結局,為我設了最大的伏筆。

她跑向我,慌張地伸手:“笨蛋!怎么不打傘!”

我用濕漉漉的手觸碰她的臉以確定這不是我想她的幻覺。這樣的時刻,現在想起來,仍然覺得能記一輩子。她的每一個表情和動作,即使拿所羅門的寶藏來也不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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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們的關系也有艱難的時刻。大一學期末,記得很清楚,還有三天放暑假。

那是記憶中最嚴重的一次爭執了,嚴重到我幾乎覺得我們要分手了。爭吵的結果是冷戰——思寒最拿手的游戲。

整整一個星期,沒有絲毫聯系。以往我會主動找她,可這次,那句“我錯了”就是說不出口。一旦我不低頭,我們的關系就僵住了。

打破我不見你,你不見我的僵局的,是同學聚會。巧得很,上大學的第一次同學聚會,在我放假的第四天,也就是冷戰的第八天到來。

老郝通知我的時候,雙手沒接到大腦指令就在鍵盤上自作主張地敲下:“思寒去不去?”

這家伙發了個鄙視的表情:“你女朋友去不去你不知道?”

我沒回。

過了一會兒,老郝又彈窗:“你兩口子唱的哪一出?我去問思寒,她怎么跟你說同樣的話?”

我呵呵,說去。

去了才知道老郝定了兩個包間,女生在“長江一號”房,男生在“長江二號”房,名字是挨著,可長江一號在最東邊,長江二號在最西邊。男生群毆老郝,說安排地那叫一個“君住長江頭,妾住長江尾”。老郝抱頭說那你們還不快點吃,吃完好跟女生會和唱K。

突然有點可笑地失落,我用筷子攪著茶水,一圈圈的波紋,中間微微凹陷,像是之前想象見到她時的心。多余。

吃了幾口,出去透氣。老郝在身后口齒不清地吆喝:“嘿!這就等不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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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時候看見走廊兩邊掛了許多經典油畫,包房外面就是夏加爾的《生日》,一頭黑發的貝拉捧著花束,夏加爾的身體快樂地漂浮在空中,扭過頭吻住自己的妻子。我沿著墻壁一幅一幅仔細看,覺得一定能遇見我的情敵——倫勃朗·哈爾曼松·凡·萊茵,思寒愛死了他的那些自畫像。看到卡拉瓦喬的時候,一轉身,走廊的盡頭,我的女孩站在那里。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喧嘩,我們在打一場曠日持久的對視,或者,對峙。

她還是美得那么囂張,海藻般的黑發微貼著白皙的雙頰蔓延到纖細的腰間,極是高挑清瘦的立在那里,盛大冷峻的公主氣場。

她朝我走來,淺綠色的波西米亞長裙搖曳著殷紅的地毯,顏色出奇的和諧。

我沒有去迎她,因為她的眼睛看向不知名的遠方,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她在我面前停住了。現在,變成了我無措的站在她面前。

她還是不看我,目光停在我襯衫的第二個扣子上。我等待著她的下文。

她卻不說話,繼續一點一點靠近,最后,慢慢踮起腳。試探著,輕輕地吻我。?????

感到她的唇將要離開的時候,我伸手箍住她的腰,俯下身,狠狠地吻下去。

她的身體很明顯的顫了一下,雙臂像藤蔓,慢慢伸展,環抱住我的脖子。

我忘記了,我的女孩不會說對不起,她只能用這種笨拙的小心翼翼的討好,來告訴我她有多么抱歉。對不起,我忘記了。

危機解除。

這樣的機會不是每次都有,這樣的低頭也絕無僅有。她的生活到處都是地雷,不小心踩到,就會被炸的粉身碎骨。我知道她痛,也知道她想讓我陪她一起痛,開始我還能夠忍受這種陪同,可是時間久了,疼痛不會麻木,只會心有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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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的一大特點,就是有很多無聊的社團。不過無論如何你總得報上一個,表明你并沒有與這個小社會脫節。我報了跆拳道社。沒什么好驚訝的,小時候練過而已。平心而論這是個辦得不錯的社團,往屆的師哥師姐在里面玩得很high,因為,真的喜歡。在里面遇見李焱完全是意料之外。我哭笑不得的問:“你一小姑娘練什么跆拳道啊?”

她看著我,笑得很安靜:“因為我喜歡……啊。”

大二的時候,已經大三的學長把跆拳道社交給了我。臨走時要我一定盡心辦下去,那種深沉的欣慰感,頗有一種告老還鄉,死而無憾的況味。

轉眼我也大三了,很快就要退社,堅持下來的大三成員不多,李焱是一個。我會去每周的例行活動,雖然只是坐在那里看一幫剛入社的大一新生耍,心里倒有一種“深沉的欣慰感”。這是一種叫輪回的東西嗎?

我和思寒已經一周沒有聯系,起因很簡單:男生朋友情人節那天送她玫瑰花,她收了,我要她解釋,她指責我不相信她。

一周了,想要打過去說點什么,但每次都是對著她的手機號發愣,看著屏幕上她的照片,當下就覺得諷刺。

我們岌岌可危的關系因為一個突然的事件而崩潰。

星期天社團活動結束后,我留下來檢查場地。李焱整理條幅。

我回頭一看,她正蹦跳著揭跆拳道社的標語。我走上幫她。

“高中時期我們同班三年。”她突然在旁邊說了這么一句。

我點頭:“我知道。”

“你不知道!”她的聲音突然一抬,一口否定了我。

我驚奇地看了她一眼。她移開目光,神色有點黯然:“高一下學期的時候,你連我叫什么都不知道。”

“啊?不會吧。”我是真的有點不好意思了,太惡劣了吧,跟人家同學一學期還不知道名字啊,看她一臉認真地神情,我投降,“錯了,真錯了。”

她不說話。

“要不罰我抄寫你的名字一百遍?”

她的眼睛露出光彩,像是得到了糖果的小姑娘:“我不要。”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東……”她頓了頓,像是繞了很大的彎,“葉東隅,你什么時候退社?”

我把條幅放進箱子封好:“喂,累糊涂了?我們兩個會一起退社的啊。”

她低下頭,兩只手背到背后:“那,我……們,什么時候退社?”

“今年七月份吧。”不知道為什么,她說“我們”時,格外的艱難。“怎么,舍不得啊?”

她像一只受驚的小鹿,一下子蹦起來:“哈啊?舍不得?誰舍不得了?我……”

“舍不得我們社團啊。”我莫名其妙。看她急的抓耳撓腮的樣子,可愛極了。

她呆了一下。“哦,”點點頭,“是。”

這個動作像極了思寒。

我猛地轉身,背起包。嚇了李焱一跳,“怎么了?”

我嘆了口氣,笑著轉移話題:“練了兩年半,覺得自己怎么樣?”

“防身夠了!”她雀躍的說,拿起了自己的包。

我忍不住笑了:“防身?”

她點點頭,又突然很不好意思地說:“我雖然長得很安全,但是……”她歪著頭,像是在拼命尋找一個理由,“但是也要注意保護自己啊!”

我們一起往外走。

我指指她:“你很漂亮啊。”

她突然尷尬極了,弄得我莫名其妙。這個姑娘,真有意思。突如其來的惡作劇般的想法蹦出來,我一本正經地說:“我們來比試一下?”

一般女孩,出于禮貌和矜持,肯定會笑著回絕,如果是思寒,會上來淘氣地打我一下。

可這個姑娘,突然轉過身,認真地盯著我,問:“如果我贏了,有什么獎勵?”

我脫口而出:“打得贏我,就讓你做我女朋友。”說出來就后悔了,我擦,別說我有女朋友,就是我沒有也不帶這么自戀的,讓人家做你女朋友叫獎勵啊?萬一惱了怎么辦……不會吧,李焱不是那種女生。只能寄希望于她呵呵一笑,當作插科打諢了。

“說話算數!”她把包往地下一扔,聲音嚴肅地恐怖。

我真的,完全傻掉了。

那句話像打開了一個開關,她開始瘋了一樣地打我。

我不能還手,只能連連后退。她的目光沒有一絲溫度,走火入魔的狠厲,我打也不是,被打也不是,最后干脆繞著體育館跑,我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外人看來,應該是相當滑稽的場面。不知道跑了多少圈,好像永遠沒有終結,我突然開始明白一個女孩子的執念。

她說,東……葉東隅。

她說,我有兩把傘。

她說,我想跟你重新認識一次。

她說,白天失去的,傍晚就會得到。

她說,這是我們同學的第五個年頭了。

她說,我跟你是相同的專業!我跟你一起上專業課!我們只是不同班而已!!

我轉過身,抱住隨即撲上來的她。

我輸了。

——我認輸,李焱。

?

整個事件最艱難的部分,是面對思寒。

第二天上午,在猶豫了三個小時之后,我打了她的手機。

出乎意料的,沒有掛我電話,而且響第一下的時候就通了。

手機陷進手心,我說:“思寒,我們分手吧。”

那邊是長久的沉默。

我屏住呼吸,每一秒鐘,身體都因為二氧化碳的積聚而有快爆開的錯覺。

“好。”

時空不可避免的交替碰撞,五年前毓秀園的清晨,相反的問題,她給出的相同的答案。?

身體有什么頃刻間抽離,那一剎那被掏空的感覺,我永不想再經歷。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確定,在以后漫長的人生里,終有一天,我會明白,在她的那兩個“好”字落下之后,我究竟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

?

七月十四,我生日。

那天晚上宿舍的哥們各自帶著女朋友在學校外面的商業街為我慶生。當然我必須帶著小焱。整晚她的表現堪稱完美,跟我舍友的女友拉著手說著話,安靜地看我敬酒替我向她并不熟悉的人說著客套話。

我看著小焱,我知道這樣說很混蛋,可是這只混蛋腦子毫無征兆地做著一個假設:如果是思寒,如果思寒是今晚的女主人……小焱尖叫了一聲,還沒反應過來,她就奪走了我手里已經變形的易拉罐,拉出餐巾替我擦淋了一身的啤酒。我捏起拳頭,控制著砸向腦袋的沖動。她喝光了我剩的酒底子,偷偷威脅我:“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我抬起手去揉她的頭發,被老四看見,陰陽怪氣地酸了一頓。

到最后,我沒醉,醉的那個卻是她。

她喝醉了很像個小孩,和平時一樣懂事,不過比平時話多。

我背起她,她的小腦袋伏在我的肩膀上,不停地叫著我的名字:“東隅……”尾音拖得很長,聲音很輕。我說我在。她不吱聲,過了幾秒又叫:“東隅……”我歪歪頭,蹭蹭她的臉,說:“這兒呢。”她小聲地哼哼,發出小貓一樣的“嗚嗚”聲,“她們……說……說我不配……你……東隅……你都不知道……”她斷斷續續地說了很多醉話,說一會睡一會,說的最多的一句就是:“這些你都不知道”。我說我知道我知道。她突然抽泣起來,眼淚大顆大顆的落在我肩上,李焱就是李焱,即便是哭,也在努力隱忍。她惶急地,聲音喑啞:“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說好,我不知道。她委屈地點點頭,哭得更厲害了:“你都不知道……很久、很久……我喜歡你。”

昏黃的路燈底下,像被鈍器捶了心臟,悶痛,我叫著她:“李焱?”除了均勻的鼻息,沒有回應。

再等等我。

因為我在試著,很喜歡很喜歡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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