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果的愛情(每個城市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愛情)

李姐給陳果介紹完病房的情況,陳果腦海里就清晰地呈現出病房的輪廓——8號病房,他住靠門的22號床位。病床離門只有一米五的距離。22號床位里面是23、24號床位。

李姐去繳費處辦理其它事務。木然的陳果摸索著床躺了上去。他預感到這是他的新家,太多的未知在等著他去感知,包括胃里的瘤子、腎里的結石……以及可能預后不良的疾病轉歸。

盡管這世界上每個人都是獨特的。但陳果比別人更獨特。他有超級敏銳的聽覺和超級細膩的嗅覺。在三十二年的人生閱歷中,陳果通過鼻子和耳朵識人辨物,畫像拍照,屢試不爽。

有一年夏天,雷陣雨暴起,雨剛剛收住,他就抱著同宿舍大平的相機跑出去拍彩虹,眾人面面相覷。后來,陳果把彩虹拍出來了,大家看到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人們見過最美麗的彩虹。沒有之一。人們幫陳果把這幅作品貼在他的臥室。有一天,一個市作協的來福利院采風,看到了這幅作品,非常驚訝。和陳果交流時,陳果告訴作家,他說他聽到彩虹在暴雨闌珊中往上爬,那時彩虹散發著濃烈的泥腥味,隨著彩虹越爬越高,他聽到泥土脫落的聲音,彩虹的味也由泥腥變得越來越清氣高揚,于是他忍不住就用相機拍下了那一刻的彩虹。作家聽完,什么話也沒有說, 眼眶是止不住的水往出流。回去洋洋灑灑寫了一篇“盲人的神奇心靈之眼”發表,然后福利院也因此得到一批熱心腸人的資助。不過那都是幾年前的事情了。

陳果現在已經是一個重病纏身的病人。持續多年的胃病終于被檢查出胃里長了瘤子,禍不單行,胃病尚未著落,又發生了腰腹劇痛,到醫院檢查后又發現腎結石。福利院的李姐多方求助,湊了一筆錢才將陳果送到醫院。

這個人好慘……

是個瞎子,還是胃癌,嘖嘖……造孽!

眼睛看不見就夠慘了,現在還得了瘤子,老天不公!

沒有人的議論可以逃過陳果耳朵,但也從來沒有哪一句議論讓陳果在意過。因為陳果是獨特的。別人用眼睛看世界,他沒有眼,看透的更早。就像他一開始就嗅出來,胃病是他的歸宿一樣。之前陳果心里對瘤子的概念是模糊的。他想那可能就是個肉疙瘩,猶如荔枝的核,西瓜的籽,但在病情日益加重的過程,他開始明白他得的是癌癥,癌癥會擴散,由一個核成長成樹,在自己的胃里生根發芽,日益茂盛,最后耗盡他的血脈精氣。福利院沒有這么多錢治病,他覺得他生下來就被拋棄,幸好被一個掃地的清潔工發現,才又活了好多年,上天從來都沒有虧待自己。何故強求老天?

這樣的想法,陳果很早就有了。也大概從那時候起,陳果擁有那種奇異的能力:耳朵聽的見花開,鼻子嗅的到露珠的形狀。最后,越發厲害,通過耳朵和鼻子,他能看到人的長相和性格,甚至是男人臉上的痘疤和女人畫花的妝容。當然后者他一般不去嘗試,只是有時候和宿舍的大平打賭,他才會顯露一手神功。

大平用手在陳果眼前晃晃,陳果空洞的雙眼一片死寂。別晃了,你尿尿有沒有洗手!大平對陳果佩服的五體投地。

在醫院半天后,他通過耳朵和鼻子知道23號床是個腦血栓老頭,24號床剛做了腸癌手術不久。23號的看護是個中年男人,陳果從他的氣味、聲音知道他是個漠不關心的看護者,甚至是懶惰的人。以至于他聽到旁邊床位的動靜,總有一種想去幫忙的沖動。但他怕越幫越亂,就幫著老頭喊一聲,23床要換藥了。23床老頭感恩戴德,把嘟嚕著咒罵不孝子女的句子,全變成感嘆陳果的命運不公。這么好一個小伙子,眼睛看不到,哎,可惜了啊!

24號床則是兒女滿堂的。每天都有兒女輪流陪伴著。有時會來一大波人,三世同堂。走路若蜻蜓點水的是孫子,若腳踩浮云的是孫女,擲地有聲的是兒子,如浪趕風,散發著沖勁的是兒媳……無疑,24床病人擁有幸福的家庭。只是陳果不喜歡那個兒媳,雖然他看不到她。只是他感覺她可能燙著波浪卷,身材豐滿,散發混合化妝品的味道,帶著潑婦的侵略性。陳果搞不清楚是不是某一次感受到那個女人投來的居高臨下的眼光,讓他對她有了某種偏見。

但是,陳果的耳朵和鼻子給他帶來一場災難。他聽到主治大夫和其他醫生的討論。瘤子接近晚期了,癌細胞有擴散,手術意義有是有,但目前他的身體情況,根本不可能手術,患者急需營養,然后……

對于這個結果,陳果并不太著急。他用耳朵就捕獲了醫生們那沉重的表情,也捕獲到室友大平焦灼的神情。這個平時說話結巴,走路左右搖晃的腦癱室友,像企鵝一樣直著脖子聽著醫生們的交談。這位在他心中無比崇拜的人物,讓他內心生出無限憐憫。

福利院的李姐和主治醫生商量后的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先在醫院補液體能量,然后看身體情況,看能否手術。李姐是福利院的老大,她對陳果很關心,她剛想安慰陳果更多的,陳果說,我知道的,姐,你不用安慰我。

之后,他連續兩天不再講話。陳果越不出聲,

大平就越焦急。陳果你說點話吧。

陳果我們兩摸麻將吧。

陳果我們是好兄弟,有什么事我都和你一起扛。

陳果……

沉默到第三天,陳果說話了。給我找點紙,我想畫畫。大平照辦。因為大平知道,陳果不是開玩笑,陳果在福利院就展示過這種本領,陳果可以盲眼畫出蘋果、水仙、汽車,陳果說,那是有一次他聽廣播,說一個日本盲人能作畫后,他開始學習的。沒想到很快就有模有樣。

陳果這次沒有畫物,在陳果落筆之后,大平覺得這次他畫的東西和往常的蘋果、橘子很不同。他畫了一個人。確切的說是一個女人。因為那橢圓的似乎是腦袋,外位拉出的線條似乎是女人的長發……護士推著藥瓶車來了,陳果肺里立馬被酒精、碘伏、葡萄糖、以及維生素的味道灌滿,然后這些味道有的停留在皮膚,有的隨靜脈流進血液,而有一些則進入陳果的大腦,讓陳果沉醉不已。每當這時候,大平發現陳果的創作欲望便旺盛起來,手臂上針管搖晃著,手中鉛筆做紙上移動著,漸漸,畫上的輪廓出來了,頭發也飄散開了,是個長臉的女人,卻沒有五官。

不過隨著時間推進,人物漸漸有了眉眼。

大平說,貌似是個美女呢,夢中情人吧。

陳果皺眉,臉微紅。

大平不依不饒,你說說,畫的是誰,啥時認識的,從實招來。

陳果說,我還沒有認識她呢。

大平說,我就說嘛。

護士查房過后,陳果又迎來一次創作的情緒高潮,畫下的每一條曲線,每一個圓弧都讓陳果臉上綻放一次笑意。陳果有時會獨自走出病房,在護辦室的通道逗留片刻,然后又回到病床上畫畫。如此反復中,陳果的畫依次有了鼻子、嘴唇、耳朵……一個娟秀的女孩兒躍然紙上。

但,陳果反而陷入長久的沉默。大平覺得陳果畫完美女覺得無聊了。又給陳果拿來很多紙。可是陳果什么也不想畫了。有時候他會順著醫院人員下班的時間,走出病房呆一會兒。這可嚇壞了大平,他生怕陳果不小心走丟了。幾次都跟在后面,陳果遠遠的就感覺到了。大喊,你別跟著我! 然后獨自在醫院宿舍樓下面坐很久……

陳果的病情惡化了,住在醫院也沒有擋住癌細胞急劇擴散。有一天,他在醫院的過道里感覺到胃一陣劇痛,吐血昏倒。陳果從普通病房轉到急救室,大平當著李姐的面哭了,問陳果還能不能活了。李姐說,陳果會好的。

幾天后,陳果病情稍微穩定了些。又獨自溜出病房,回來時,陳果樣子沮喪極了。只是呆呆望著畫像中的女孩子。大平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倒是陳果說話了--她的名字叫瀟瀟。之后又陷入漫長的沉默。大平似乎懂了什么。

陪伴陳果到半夜,大平睡著了。醒時,他發現陳果已經不在病床上了。中午十一點時,醫院警報聲大作,人們議論紛紛。昨天晚上有個病人從在醫院家屬樓一側跳樓了。跳樓者是陳果。警察很快來了,經過現場嚴格勘察,陳果屬于意外墜亡。警察的結論是當時死者獨自出行, 由于其視力障礙,不慎踩空,跌下時頭部著地,顱骨以及四肢多處骨折,當場死亡。死者生前在福利院,性格孤僻,與人無爭斗,亦無經濟糾葛。勘驗現場不遠處有一張白描的女子畫像, 無證據證明畫像與死者之死有關系。

大平難過的哭,滿臉鼻涕眼淚,陳果火化后第二天,大平把畫像送到了護士瀟瀟的面前,瀟瀟一愣。大平結巴著說:果果畫的是你,他死了,我想讓你知道他喜歡你。

瀟瀟表情抽動一下,怔了片刻,接過畫像,一聲不響地走了。大平想追上去問點什么。瀟瀟跑了起來,一轉眼消失在醫院宿舍樓門口。大平看不到她在進門前把陳果的素描扔在垃圾箱,也沒有看到她后來又把這幅已皺皺巴巴的畫從垃圾箱找回來,更沒有看到瀟瀟晚上流著淚看著畫像。

你這是何苦呢?瀟瀟想起幾天前,那個消瘦的22床盲眼病人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樣子,盡管他滿臉的拘謹和笑意,但還是讓她不舒服。他要送她一件禮物,然后陳果就拿出一副白描的畫像。瀟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盲人居然能畫畫,而且她從來沒有單獨讓她接觸過。你怎么做到的? 陳果的回答讓瀟瀟像聽一個童話。

我用鼻子和耳朵感受我喜歡的事物,我越喜歡,他們在我眼前就越具體。你第一次進入我的腦海,我的腦海里就揮之不去你的影子,然后你每一次出現,你的樣子就越來越具體,越來越清晰。 我在內心暗暗告訴自己,我要把你畫下來。你給我扎針,我就能看到你的手,你的頭發。你給我量體溫,我就能看到你的眉眼,你的叮囑,看到你的嘴唇。你頭發有清香,我的鼻子告訴我,你的頭發是長長的。你的聲音輕柔干凈,吐氣如蘭,讓我感覺到了臉龐的柔美……這一切,在我到腦海中匯聚成一個完整的人,我覺得這是我心中最美麗的女孩。

瀟瀟其實之前就注意到陳果了。自從接觸到這個病人到護理,她就總感覺到有一雙無形到眼睛盯著她。她發現陳果頻繁出現在她的不遠處,他又瘦又小、蒼白無力、又沉默寡言,很難知道他在想什么。現在一切都明了。

陳果說這些時,就像沐浴在花園里, 四肢百骸在花園中舒展,顫抖,這是他如此近距離的清晰的感受喜歡的人。瀟瀟甚至在某一瞬間看到眼前這個瘦小的盲人身上散發出光芒。

我很喜歡你的畫,但是你的畫有太多感情,因此,我不能收你的禮物。瀟瀟本能的覺得這不是一個童話。隨后,瀟瀟看到盲人猶如汲取天地日月精華的狀態在消失。

陳果沉默了,后來他說,我知道的。我知道我會嚇到所有人,對不起。

瀟瀟覺得這個盲人說完對不起之后,變得無比虛弱。

你方便嗎?要不要我送你回病房?

陳果自己走回病房,第二天病情就加重了。瀟瀟怕刺激到他,向醫院請了幾天假。但是,現在這個人死了。雖然,這個已經是癌癥晚期的病人,他難逃死亡;雖然他的死也不必任何人負責,瀟瀟依然覺得一切來得都不可思議。

現在,瀟瀟仔細的看著陳果給自己的畫像,從筆跡來看,畫畫之人何其的細致和艱辛,線條銜接的部分起碼有幾千處,有過數百次的修改,最終完成了這副畫像,并且,瀟瀟覺得畫中人并不那么像自己,只是眼淚還是把畫打濕了......

當城市的喧囂很快將陳果的死訊淹滅,瀟瀟決定在心里收藏這個秘密,用來紀念一個人對自己獨特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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