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這個時候,天氣也像今天這么秋高氣爽。房間里暗暗的,我就像只燒光了毛的公雞孤傲地站在你的床前,痞里痞氣地依在墻上,帶著鄙夷的眼神看著床上的你。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顯得我居高臨下,正氣盎然!床前的你靜靜地睡著了,也不知是真睡還是假寐。我倆爭執的理由已經忘了,罰站的理由也不重要了。但那是現在的我對你最深刻也最懷念的回憶。在我的記憶里,我們似乎從未這么近距離的相處這么長時間,哪怕一句話不說。
原諒我,我不知道那時的你正飽受內心的掙扎和折磨。原諒我,我當時并沒有從母親眼中的擔憂看出失眠對你來說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我時時想,如果當時的我更懂事些,或者我們可以坐下來聊聊,很多事的軌跡可能就會改寫。
幾個月后,放學回家的我感覺心里異常煩悶,不知為何。仿佛有種莫名的,沖動的力量在撞擊著我。不安,難受。我嘗試著打母親的電話,關機。你的電話,關機。我騎上自行車載著妹妹去了你上班的地方,轉了一圈,大門緊鎖。原諒我,我沒勇氣去敲門。原諒我,沒能再看你一眼。回家后我感覺那種不安仿佛籠罩了世界。
然后姐姐來了,紅著眼睛說,你走了,我帶你們倆去看看吧!呆愣了一會,我沖上前去抓著她的脖領,咆哮怒吼,全然不顧旁邊的妹妹有何反應,然后倒下。我很清醒!只是倒下了。對不起,我還不夠堅強。
到了兩個小時前才看到的大門前,早已人山人海,都在往里面探頭觀望著什么。原來在里面哭天搶地的是我最熟悉的爺爺奶奶和姑姑。母親像一頭受驚的母獸,一把將我倆摟在懷里。早已哭不出聲音的她說,你爸爸沒了。沒了?沒了!你真的離開了我們。
所以有關于你的一切都要從我們生活中被清除掉,你的衣服、你的鞋子、你的被子當晚就被丟棄,你的照片也被鎖進了柜子里。生人真是可笑,仿佛這樣做就能讓人徹底忘記你似的。不過你放心,你的牛皮錢包保留了下來,母親在我即將遠行求學時交給了我。我一直留著。
你知道嗎?我曾經很恨你!因為你剛走時,我常常陪著一蹶不振的母親去散步,她趁著旁人不在問我,媽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你和妹妹兩個好好讀書,好好生活好不好?我突然意識到,母親可能撐不住了。我說不,你別走,你跟我和妹妹一起好不好?母親看著帶著哭腔的我,緊緊地抱住我說,好我不走了,我們三個在一起。
在你走了很久以后,我依然恨你!恨每次開學前我都要去趟學校,厚著臉皮敲開校長的門說,校長我是某某某的兒子,我是來減免學費的。所以我成了班里永遠最后交學費的那個人。
我恨你!在這個年紀別人在上演父親的噓寒問暖,徹夜長談,把酒言歡的片段時,我卻未曾享受過。
我恨你!也恨自己!在別人討論起家庭時總是要用一百個謊話去掩飾你已經走了的事實。我不愿意去面對,更不愿意在別人面前展露已經漸漸結痂的傷疤。
時間就像麻醉劑,過得越久麻醉地也就越深了。我開始不再思考你為何那般決絕地選擇離開我們,也開始不在意身邊其他人那可憐同情的目光。中秋團圓是母親妹妹和我三個,除夕的年夜飯還是我們三個。然后你似乎在我們的生活里徹底消失了。
后來我瞞著母親偷偷地去看過你,擦擦石碑前的黃土,看看墳頭的綠草。坐在邊邊點上三根煙,自己抽著,辣的眼淚直飆就好像你還在一樣。你一向不喜別人抽煙,我卻終于還是又頂撞了你一回,只是除了微風拂過青草再無你的音容笑貌,你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原諒我,恨了你那么久,原諒我,恨了自己那么久。你還記得嗎?我們最后一次下棋,我贏了你記得嗎?那是我唯一一次戰勝了你,我們再下一盤好不好?如今的你在世界那一頭過的好嗎,爸!